27.變數

金舜英察覺事情有點不妙,線索是縣官查大人持續的笑臉。

“蘇小姐的家人!”他帶著奇妙的愉悅的神情,上下打量金舜英。這種神氣她很熟悉,以前每次她抬出蘇牧亭的名頭時,別人也是這樣,眼神確鑿無疑地說:“這女人我得格外抬舉。”

查大人眼裡閃動的情緒,不是因為陳家的六品女爵,而是因為蘇硯君——硯君這麼快就變成一方女性中的翹楚了?金舜英暗自哼一聲。

“夫人若是昨日到來,就能在此與蘇小姐重逢。”查大人彬彬有禮地說,“昨日一件糾紛,虧得蘇小姐出面。”

金舜英沒有感到絲毫意外。汲月縣蘇家的硯君小姐,生來註定要當閨門典範。年紀再老一點,她就是蘇老姑婆的翻版,別說一件糾紛,便是數十數百件,只要看得起她,她就敢擔待下來從中斡旋。

讓金舜英不安的是,查大人連續三次稱呼硯君為“蘇小姐”——她早就應該變成“連少夫人”呀。金舜英掛著客氣的笑臉謙讓:“真是的!我們家硯君怎麼還出頭做這種事情呢?已經是別人家的媳婦,她的公婆肯由得她胡來嗎?”

查大人的臉上稍稍變幻著細微的表情,“夫人連日在旅途中奔波,看來尚未得到訊息。硯君小姐為了成全連公子的良緣,已同連家退婚了。”

金舜英周身的血液瞬時堵在心裡,堵得她出不來氣,臉孔手腳因為缺了血液流淌,霎時間蒼白冰冷。“大、大人說什麼?”

查大人見她的確一無所知,便將昨日從公堂後宅所知的片言片語說給她聽。他說到前一半,連遠巍與前妻舊緣難斷,蘇硯君助其鸞鏡重圓,金舜英已經是眼前發黑。她扶著墨君的肩膀,仍然站得搖搖晃晃,幾次想要摔倒。

這丫頭是瘋了嗎?!

連遠巍舊緣難斷,關她蘇硯君什麼事?哪個男人心裡沒有一個半個舊時的念想?她爹蘇牧亭也時不時嘮叨去世的夫人,他耽誤了納妾,還是耽誤了生子?人嘛,早晚要繼續過日子。這位大小姐是書讀多了還是男人見少了?居然不識這個道理!好不容易給她牽的一段紅線,好不容易尋的這門親家——連家的萬貫家財怎麼得罪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手續齊備的一段婚姻,就因她一時仗義,生生化作泡影!閨門典範也沒有這樣當的!

金舜英心裡連珠炮似的轟炸蘇硯君,恐怕一張嘴能噴出成串的火來,但臉上只是掛著牽強的苦笑。查大人自然看得出她心中百味雜陳,對她的家事也不便過多地說些什麼,只道:“連家宅邸並不在城內,夫人要去,我派人去僱一輛馬車。”

金舜英無力地喃喃:“多謝大人盛情。民婦自有一輛家中來的馬車,可惜車伕半路遇害。來時兩位趕車的楚狄赫大爺,民婦著實不能再勞煩他們。大人慈悲,指點民婦去僱一名駕車的把式,民婦感激不盡。”

查大人道聲“好說”,親自送她到門口,邊走邊探問:“我見蘇小姐談吐從容,頗有氣度,府上必是名門望族之後。”金舜英不敢提起蘇牧亭,怕他老復辟黨的名號在大新地盤上也是罪人,訥訥地說:“算不上什麼名門望族。托賴家鄉風水好,鄰里知書達理,她自小耳濡目染,養得這一身脾性。”

查大人見她對答敏捷,言辭妥當,點頭微笑道:“昨日連氏夫婦在場,有些話不當說。他們畢竟險些成了硯君小姐的公婆,這樁事情當著他們的面講,太尷尬。夫人既然是硯君小姐繼母,那麼聽聽無妨。”

金舜英因怕查大人看輕她,到來時謊稱她是蘇牧亭續絃的夫人。查大人將她當作硯君繼母,恐怕有重大的事情,她沒把握能代替蘇大小姐拿主意,當即推諉:“我家硯君生得倔強,民婦素來沒法代她做主。大人若有重託,民婦恐難勝任。”

查大人見她誠惶誠恐,笑道:“夫人不必擔憂。其實是我大新的天王有意混同四海,消弭成見,上個月頒佈王令,為眾位王爺選取華姓中貞淑賢惠的女子為妃。我大新眾位王爺皆是天王同母胞弟,個個英武驍勇,氣概非凡。本官不敢以尋常女子入冊,遲遲未能報選。昨日親眼見到蘇小姐容貌風度,坦誠豁達、舉止有教,見地不同一般女流,實在是百裡挑一的人選。”

金舜英難掩驚詫神色,心想你可真會挑!將復辟黨的閨女進貢你們三花頭的王爺,蘇硯君要是沒有血濺洞房,就不是蘇牧亭的女兒!

她原本覺得有點好笑,但想到這丫頭一發瘋就退了婚,再發一次瘋把大新王爺滅了,天下可就再沒有金舜英和蘇墨君的容身之處。她趕緊繃緊了臉,將小小的笑意深藏。

可查大人已然發現,可惜誤會了笑容裡的含義,以為她對這從天而降的富貴多少贊成,只是礙於蘇硯君的脾性,不敢打包票應承。“夫人不妨將我的意思婉轉透露給蘇小姐。若是小姐胸有大志,肯為大新與華姓的融合盡一分力,必是百千年的功德。”金舜英支支吾吾地點頭糊弄過去,“待我見到硯君時,定向她轉告大人的心意。”查大人頓時歡喜,找人為她僱了車伕。

金舜英逃也似的帶著墨君躲入車裡,心想這真是飛來橫禍,好端端的連家親戚沒了,卻攤上這麼一個硬差使。別說蘇硯君必定不肯,就是她金舜英要開這個口,也覺得對不起蘇牧亭。可大新是楚狄赫人的天下,惹惱了他們怎會有好下場?

這幫蠻夷,本來就跟四海內的別人沒差別,是他們自己強調出身,搞得與眾不同。現在又施恩似的,紆尊降貴跟華姓女子結婚。真是沒事找事。

“這就是大新逆賊的狡猾之處。”她好像聽見記憶深處的蘇牧亭這樣咕噥。這回的狡猾之處,可坑到他蘇家頭上了!金舜英思前想後,越想越覺得倒黴。一切的根源都怪蘇硯君!忙活著別人的好事,給自己攬上麻煩!

馬車抄近路拐入一條小巷,忽然有人擋住了馬頭。巷子很窄,車伕吆喝著讓他讓道。那人無處閃避,又不肯原路退回,竟從駕車的馬腹之間鑽入車底。車伕罵了兩聲,只當他跑了,也不再多理會。

向後的車門飛快地拉開。金舜英正一肚子火,發現眼前的男人有兩道修過的眉毛。她倒吸一口冷氣,他做個“別出聲”的手勢,不客氣地跳上馬車,重新關好車門。

一群人吵吵嚷嚷地追過來,車伕被他們攔阻,走不出小巷,嘴裡不客氣地罵罵咧咧。金舜英從男人緊張的面容和刻意屏住的呼吸中知道,那些人在追他。她咬牙想:“管它呢!”金家那股鋌而走險的血一熱,她在馬車裡充滿底氣地大喊:“車伕!趕我們的路!讓他們繞道!我們不退!要退就拖著他們一起退到縣衙去!”

那些人沒有心思糾纏,很快就換了道去追趕他們的目標。馬車又穩穩當當地向前駛。

墨君對從天而降的訪客瞪圓眼睛,金舜英示意他別出聲,自己壓低聲音問:“你被人認出來了?”他沮喪地搖頭:“事情有變化。你去哪兒?”

“我能去哪兒?還不是去找我們家的大小姐!”

“我跟你一起去。”他陰沉著臉說,“我也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