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說夢

不是所有擺在明處的東西都光明正大,一個建在大路邊的村莊未必坦坦蕩蕩。從那天晚上之後,金舜英學到這道理,從此她就沒法安心睡覺。

這教訓是用人命換來的。

刀光落下的一剎,她迷迷糊糊地看著,不知是夢是真。假硯君猛然睜開眼睛,一腳踢中歹徒。纏鬥之間,他被歹徒割傷肩膀,也將那歹徒殺了。金舜英的尖叫引來旅店裡其他人,他們見出了人命,鬧哄哄地敲開每個房間檢視。一看發現,住在金舜英隔壁的車伕已死了。出了兩條人命,旅客們心驚膽戰,有人找來留守懸賞告示的大新士兵。

村裡人都說,不認識死掉的歹徒。大新士兵當即盤問金舜英:你們究竟是什麼人,到底去哪裡,投奔什麼親戚,親戚姓甚名誰。

金舜英嚇得不輕,在士兵的追問下,只說實話:她們是去落烏郡投奔親家。對方姓連,從西南任所辭官回家。連夫人姓陳,閨名杏雲。只知道她陳家是北方首屈一指的商賈,並不知道她家中還有什麼人。等等,依稀聽說,她有兩個哥哥。

眼角有紋身計程車兵頭領,聽到這裡就停下手中的筆,彷彿想起來什麼。“陳杏雲。”他很不禮貌地將連夫人的閨名咕噥了三四遍,“有兩個哥哥,北方首屈一指的商賈,難道是落烏郡陳松海、陳柳川兩位老爺的妹妹?”金舜英搖頭表示這的確不知,不敢亂認,只知道陳家非常有錢。松海、柳川看來與杏雲很是搭對,興許是一家人。

士兵頭領見她老實,說:“陳二爺有個女兒,是我大新的六等女爵。若你們是女爵的親戚,我等不敢容三位有閃失。不如由我手下護送三位前往落烏郡。”金舜英怕男扮女裝之事敗露,不敢一時應承。假硯君卻痛快回答:“如此甚好。”

頭領當即指派兩名士兵,代替死掉的車伕,趕著金舜英的馬車繼續上路。金舜英偷偷地感慨:“看來哪裡都一樣,有當官的親戚就是管用。不知道陳家的女爵算多大的官。”這話被趕車的少年士兵聽見,氣憤地回答:“昱朝的官,是有本事貪錢的人。我們大新的官,是有本事為大新做出貢獻的人。能做多大的貢獻,就能當多大的官。”金舜英撇撇嘴,心想:年紀輕輕的女孩子,能有多大貢獻?還不是仗著她爹有錢!

那兩名楚狄赫士兵的語言很糟,路上幾乎不交談,金舜英怕說多錯多,寧肯不搭話,腦子裡只是一遍遍地回想那天晚上的兇險。

看到她蒼白的臉孔和烏青的眼圈,假硯君神色不變地安慰她:“睡一會兒吧。你這樣可撐不到落烏郡。”“你說得輕鬆!怎麼可能睡得著?多虧你身手好,我和墨君才保住性命。”

“別再想了。”假硯君冷淡地打斷她的回憶。金舜英也不喜歡這種回憶,定了定神,將目光放在假硯君肩膀上。“幸好只是皮外傷。不然我們那老頭子,做鬼也不會放過我。”

假硯君將臉別向旁邊,不冷不熱地說:“世道越是亂,越是應由男人保護婦孺。我雖不能拋頭露面、挺身而出,但也不能眼睜睜看著歹徒行兇。”

看來他還是介意湯餅鋪的那次對話。金舜英從他語氣中聽出了心有不甘,反而為自己鄙薄他的態度而愧疚:他藏頭畏尾實有不得已的緣故,並不是缺乏男人的擔當。“謝謝你。”金舜英真誠地說。

假硯君好像受之有愧似的,彆扭地轉臉看著別處。過了一會兒,他雙眼放出一片清冷明亮的光,照在金舜英臉上,她頓覺自己渾身涼颼颼。“萬一……萬一他就是衝我來呢?”他低聲說。

“什麼意思?”

假硯君仍然保持他平穩淡泊的聲調,“想取我性命的,可不止是大成、大新。”金舜英吞了吞口水,哆嗦著問:“你是說,後面的路上還有這種人?”假硯君不動聲色地說:“現在有大新士兵保駕,一兩個刺客不會輕舉妄動。他們可不是你的車伕能比的。”

金舜英惴惴地想:說的像是因禍得福,萬一他們發現你的身份呢?但假硯君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不理人。

駕車的人與坐車的人互不交談,一路沉默倒也平安。想不到,墨君露出他父親那股嫉惡如仇的脾氣,憤憤地送了士兵們許多白眼。兩名士兵似乎對白眼習以為常,況且墨君只是個小孩子,他們也不大當一回事。

這日正午,馬車停在路邊休息,少年士兵取出一塊肉乾,撕下一角給墨君。墨君揮手打落,惡狠狠喊了聲:“三花頭!”金舜英嚇一跳,但少年士兵不氣惱,鈍鈍地解釋:“楚狄赫人是黑龍後代。束髮象徵龍角。”年長計程車兵衝少年士兵咕噥一句,金舜英雖聽不懂,但看他神色,大約是勸少年士兵不要多費口舌。

少年士兵操著笨拙的大昱官話,說:“羅素倫王說過,吃草的人不懂食肉的人,我們應該常常讓他們明白。”

墨君大怒,“你才是吃草的牲口!”他從來沒有罵過人,他爹在時不許他口出汙言穢語,“牲口”二字是他從死去的車伕口中聽來的。說出來時,他忍不住氣虛,想到自己說了髒話,還有點羞愧。於是飛快地換了一種羞辱方法:“妖孽的身上才畫符!那是要鎮住你們的妖氣!”蘇牧亭大概說過類似的話,但墨君不明白,也記不清,勉強拼湊了兩句。

少年士兵不以為意,說:“你們吃的米、面,不是從草里長出來的嗎?”墨君不在乎金舜英的怒斥,繼續頂撞道:“如果米麵是草,難道你沒有吃過?”少年士兵笑嘻嘻說:“黑龍之子不靠米麵生活。我們吃肉,鹿肉、獐子肉、老虎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