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絮果(第2/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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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人。硯君伸手捂了一下袖口,低頭從他身邊邁過門檻。
屋裡光線昏暗,炕桌上一盞如豆的油燈勉勉強強勾勒出遠巍發呆的身影。他聽見門口動靜,見硯君進來,委實想不到是她,更愣住不動。
硯君搬起門邊的方凳,默默地坐在遠巍不遠處打量他。他的樣子分明就是個地道的僧侶,正在他的禪房中修禪。豆燈跳躍的火光在他眼睛裡閃閃發亮,卻沒能給他的目光溫暖,它們依舊冷冰冰的拒人千里。
他和第一次見的時候,很不同了。此時的他才像是活著。硯君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他們之間隔著一個小火爐,兩人都不冷,可都沒有對話的熱情。小爐上一壺水咕嘟咕嘟滾沸,沒有人去管它。
遠巍雙手抓著膝頭,手背上根根青筋可見。他幾次欲言又止,似乎連他自己也把“解釋”這種事想得過於簡單,事到臨頭,才察覺開口是多麼艱難。他站起身,提起沸騰的茶壺放到一邊,深深呼吸熱騰騰的蒸汽,好像暫時舒緩了胸中打成的結。
“蘇小姐……”他背對硯君,緩緩地說:“我不能娶你——我有妻子,我有我深愛的人。”說完這句話,他像是忽然有了勇氣,轉身面對硯君,讓她看見他臉上的堅決。
硯君訝異於自己的平靜。連遠巍不願意結婚,必然有個道理。可這理由竟是他曾經的妻子。硯君覺得難過,也覺得不解。“不是離異了嗎?”她靜靜望入遠巍的眼睛裡,等待後面的故事。
“我的父母一定告訴你,我和她離婚了。手續上是這樣沒錯。可那並不是我願意的!”遠巍的眼中又燃起火星,聲音不由得提高了:“是他們一定要我和春岫離婚!”
春岫!
硯君的臉色倏然蒼白,牙齒打起冷顫。“為什麼?”
遠巍抿緊嘴唇,沒有解釋。
硯君止住哆嗦,呼了口氣。她好像有點明白:困在他牙關後面的故事,一定比“我不能娶你”更加難以說出來。故事裡的遠巍不是惡人,是個痴心人。可惜那是別人的故事,她無權追問那麼多。
那位在書上留下數不清痕跡的春岫,謎一般的春岫……為什麼她的書會在遠巍的箱子中,此時忽然明瞭。那些殘留的痕跡偷偷地說,她的就是遠巍的,遠巍的就是她的。丟不走、舍不掉,人去樓不空,書香裡仍然夾著她的影子,在連家徘徊。
“原來是釵頭鳳。”硯君口氣飄飄地嘀咕出這麼幾個字,向遠巍臉上求證,果然看到他刺痛的表情。
難怪她感到生命裡的這一程閒得心慌,原來隔著帷幕在演別人的情戲。現在窺破帷幕才發現,她一出場就要變成東風惡。
袖子裡的拆信刀預備在聽到荒唐的緣故時,痛飲騙子的血。此刻硯君不著痕跡地將它向內掖好,低聲說:“該讓我知道。該讓我一早知道……”
“我偷偷寫過一封信給你父親,還寫過一封信給你。”遠巍真誠地說。硯君搖搖頭,既然她沒有收到,父親一定也沒有收到。不論父女中的哪個知道事情原委,都不會發生今天的事。
“現在你要怎麼辦?”硯君垂著眼睛問。
“蘇小姐,你已經看到我的意志。”遠巍指了指自己的光頭,堅決地說:“我必須離開這個家!”這是他長久的意志,自從隨同父親北上,他就一直在尋找逃離的機會。連家夫婦自然看出他的心思,不僅沒有讓他逃掉,還在蘇家又為他談了一門親事,企圖拴住他。
遠巍此時說出來,覺得自己斬釘截鐵的態度對硯君失禮,又暗暗期望她能寬容明白。他想找個理由說服硯君,讓她明白這對兩個人都好。可他說不出口。
硯君的雙手緊緊握在一起,像是兩種意念各佔據了一隻手在角力。很快有一股力量獲得勝利。她從大褂下面拿出一樣東西,放在炕桌上,轉身坐回她的方凳,彷彿不坐著,她就無法穩住心神。
玫紅色緞袋繡著金花,和桌面接觸時喀喇作響。遠巍吃驚地向硯君瞪大眼睛,不知她拿出一袋銀子做什麼。
“我要做的事情大錯特錯。”硯君的聲音顫抖,不得不清了清嗓子,但這並沒有讓她的聲音變從容。
“我是連家的客人,卻要幫連家少爺拋棄父母、離家出走。但這不是最錯。”硯君苦笑,“我該同你拜堂成親,卻要贊成你逃婚。你母親對我不薄,我卻要鼓勵她的兒子遠走,傷她的心。”一口氣說完,她注視著遠巍,想從他的臉上找到是非答案。
遠巍慢慢在硯君腳邊蹲下,正視她的眼睛肯定地說:“這三錯都會時過境遷。若是我們結了婚,一生成錯。”
硯君看著他的眼睛,心想這個活過來的男人,此刻看起來不是那麼糟糕。可惜他的生命的光彩並不是為了蘇硯君。她點點頭,說:“桌上盤纏,是我成全你。如果你也想成全我,就走吧,不要讓事情變得更錯。”
遠巍感激地想握她的手,可這行禮的方式未免太過親切,不適合他們這樣的兩個人。他感慨萬千,心神激盪,顫聲問:“你呢?”
硯君淒涼笑道:“你走了,我自然也會走的。”
遠巍默然片刻,說:“一起走,我送你一程。”
硯君直到此刻才被驚了,慌忙搖頭:“我是女人,我得光明正大地走,不然走到哪裡也抬不起頭。”
正說到這裡,窗外有人嘿嘿笑了一聲,嚇得硯君與遠巍一齊叫:“誰?!”推門而入的人居然是謝姨娘。遠巍失口道:“雨嬌?你怎麼來了?”
謝雨嬌身穿烏黑的大褂,銅色鑲邊在陰暗的屋子裡看起來沉甸甸的。“老爺讓我來勸勸你。”她淺淺地笑著,口吻有種難以明說的詭秘。“我能勸什麼?連你未婚媳婦也勸你遠走高飛。”
硯君正窘,謝雨嬌也從大褂下面解了一隻錦囊,只有拳頭大,顯然並不豐厚。她訕訕地說:“我只有這些,再沒別的好助你。馮叔去隔壁暖酒喝,珍榮去給她小姐取毛裡披風,這會兒沒人在外面。今天恰好是進炭的日子,西小門正給搬炭的人開著。”遠巍銘感她的好意,道謝的話尚未出口,謝雨嬌忽然變了臉色,厲聲說:“我這是成全春岫,可不是為了你!”
又是春岫!硯君心中的疑團越滾越大。春岫同她又是什麼關係?
遠巍拿起她們的饋贈,深深地鞠躬。“我連遠巍遇到你們兩位相助,實在是一生不幸中的大幸。但願有朝一日能夠回報。”說罷拎起床上一領斗篷,大步流星地奔出門外,對這家竟沒有一絲留戀。
硯君與謝雨嬌不由自主地跟到白馬院門口,目送他背影幾轉,再看不見了。硯君忍不住打量身旁的謝雨嬌,奇怪得很:連老爺怎麼想到要一個年紀輕輕的姨太太來勸少爺呢?遠巍為什麼直呼她的名字?這謝姨娘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對春岫,她似乎也瞭解很多。
硯君有心與這奇特的女人攀談幾句。謝雨嬌先開口了,聲音輕輕的:“蘇小姐,那錢袋裡,少說有一百兩吧?”
本是平平常常的幾個字,可從她口裡出來,有股毛骨悚然的味道。硯君品不出其中是嫉妒、豔羨、貪婪還是別的情緒,激靈靈打個哆嗦,突地有點怕這個大腹便便的女人,同她親近的想法一瞬間就煙消雲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