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他知道,話題裡有太多硯君不理解的東西,接下來的旅途,他沒有再提。

到達小鎮時,鹿知派了兩人送硯君去親戚家。

這地方長期在大成治下,另外三位天王計程車兵幾乎從未踏足。居民乍見那稀罕的鐵藍色軍服,不免有些驚奇惶恐。待看到他們護送一名女子,更為詫異。那女子去了蘇家的門前,後面還有不少好事之徒跟著一探究竟。

鹿知目送硯君與開門的僕人說話。周圍的目光忽然讓他感到不安。

他向來不曾畏懼任何人的目光,不曾因為他們心懷敵意注視異族而有分毫難堪。但他為這些人同時看著他和她而不安。漫無邊際的冷漠目光裡,只剩他或者她,都好過兩個格格不入的人在一起。

硯君跨過門檻之前,想要向他示意道別,轉過頭只看見他的背影。

宅子主人是蘇家遠房一支,論輩分是硯君的堂兄。聽說硯君找上門,堂兄按照家裡的規矩不出面,由夫人接待她。硯君母親辦喪事的時候,見過堂嫂一次。這位婦人是恪守婦道的典範,出嫁十幾年只有那一次出門。

婦人彬彬有禮地請硯君到內宅洗濯、更換衣服,然後請她用茶。汲月縣蘇家接待遠客的標準程式。硯君看得出來:面前三十來歲的婦人強忍內心極大的恥辱,來應付昔日貴不可攀、今天一身臭泥的蘇家小姐,似乎同這個與一群男人廝混的女子多說一句話,都是對閨門風儀的巨大損害。

寂靜的室內充斥尷尬,窗外丫鬟的竊竊私語若隱若現:“而且是一群茹毛飲血的楚狄赫人——跟野獸有什麼差別?”“倘若蘇老姑婆在世,非得再氣死一次。”

硯君吃驚到極點:“老姑婆怎麼了?”她堂嫂嘆息道:“本來你父親送她外出避難,可她聽說沒收了蘇家,又跑回門前,大讚你父親忠義,蘇家人不能辱沒門第,就在門前撞死了。”說著瞥硯君,眼裡滿是深刻的責備。

又一個死訊。曾幾何時遙遠的死亡,不知不覺變成遍地流沙,身邊親人也被吞沒。硯君畢竟是蘇老姑婆一手帶大,驚聞死訊,悲從中來,當即淚流不止。她堂嫂也由衷敬佩蘇老姑婆,見她哭得情真意切,陪著掉了一會兒淚。末了,抹去眼淚,惋惜地說:“你好好的一個人,怎麼變成……這樣呢?”

似乎在她的眼中,蘇硯君已經是一件破損不堪入目的器物了。硯君暫將悲傷壓住,說明來意。堂嫂便幽幽嘆道:“唉,那豈是說救就能救得出來!你父親出事時,我家老爺就試過的,可他才多大一點官!”硯君本來沒有指望堂兄,奇道:“堂兄也在大成天王的手下做官了?”堂嫂的神情略有一絲不自在,訥訥地說:“家家有本難唸的經。”

女子沒做愧對道德的事情,只是有了超出常人見聞的舉動,就是失節。而男子真的失節,哪怕是失去最大的氣節投效叛逆,也不能叫失節,都是有苦衷的。這就是她曾經生活的世界。硯君微微地繃緊嘴角。

她堂嫂誤以為這是一種譏諷,岔開話說:“你父親的世交吳老爺、劉老爺,那才是有門路有辦法。你不妨去找找他們。”

“我是要找他們兩位幫忙的。”

堂嫂聽這話,稍微放心,說:“今天時候不早,不能趕路了。我給你尋個住處,明天一早再走。”夜幕初降,竟然不留她住下。做事絕到這個地步,硯君雖然始料未及,卻不想求她,當即起身告辭。

這家的僕人像是做一件見不得人的事,藉著迷濛夜色,送她到鎮上客棧,倒也是個乾淨清靜的所在。僕人說:“有跑腿的差使,小姐儘管吩咐。”神情中卻有輕蔑,好像她不配使喚他。硯君淡淡地說:“不用。我自己做得來。”他更難掩詫異:舊世官宦人家的千金,就算自己可以做,也不應該同人打交道,要委託給僕人才對。

硯君昂然打發他回家去,從藤箱裡取出短劍壓在枕下,準備去吃晚飯。

開門時,對面的住客也邁出房間。兩人面對面愣住。

“七爺……”

他有些發怔,好像以為面前不是真的她。片刻之後點了一下頭,問:“你怎麼在這兒?”硯君想起她的親戚,心裡沉甸甸的,苦笑說:“有的地方,離開就回不去了。”又問:“你呢?”

鹿知想了想說:“大成天王派來的人接走火銃。我在這裡休息一晚。”

他跋山涉水從來沒說過需要休息,到了這裡卻要休息?硯君隨便猜:“看來那個笑面虎,發起怒來很可怕。”他抿了抿嘴唇,不置可否,卻問:“你沒事了?”

硯君拿不準他是問她情緒好了,還是問她得了閒。而他又像是後悔提起這話題,無措地乾咳一聲。硯君由此清楚他想問的是她還怕不怕。“這麼吞吞吐吐,真不像七爺你的風格。”她低聲說:“大概我的餘生,做不到用‘沒事了’來帶過今天的事。不過……我可能會理解他們赴死的態度。有朝一日。但不是今天。”

他無聲地看著她,沉默讓幾秒鐘變得凝重。

“汲月縣有什麼好吃的特產?”他沒頭沒腦地問。硯君提不起精神想這些,落落地說:“夥計會幫你買來。”他面沉如水,不冷不熱地說:“要夥計買,還問你幹什麼?”

店夥計聽見他們唸叨“夥計”“夥計”,以為找他,跑過來說:“今天小店就您兩位客人,兩位若不嫌棄,一起吃碗年糕湯吧。”硯君這一刻才驚覺:今天竟是除夕。

夥計又說:“別處早就沒有做生意的。不過,二位若有別的要求,我們儘量照辦。”鹿知擺擺手:“年糕湯就行了,我只要求好吃。”說罷走到空蕩蕩的大堂裡。

桌椅早就疊放到角落,是個歇業的架勢。夥計從桌椅山上搬出一桌兩椅,問硯君:“二位好像認識?方便湊一桌嗎?”硯君看他並不想費勁去搬第二張桌子,微微地點了一下頭。

遠遠近近響起爆竹聲。硯君與鹿知相對坐在桌邊失神。硯君猜不到他在想什麼,聽了一會兒,沒來由地笑了笑。鹿知見她笑,心裡鬆了一下,輕聲問:“想什麼好事?”

“你聽這聲音——真像火銃啊。換做前些天聽到,馬上該戒備了。”

他也笑了一下,很模糊,多少還有失落。

“七爺,你沒把我捲進任何事裡。”硯君平緩地說,“是我生在這時候,有的事情註定避不開。”

夥計送來兩大碗年糕湯。汲月縣的飯食通常精緻,而且湯食碗有規矩,不超過六寸——從蘇家流傳開來的規矩。可能是怕得罪了野蠻的楚狄赫人,這兩隻碗大得可以洗臉,裡面滿滿的白雪年糕片,還有堆起老高的肉絲、豆乾、筍乾,分量十足。硯君驚呼:“這怎麼吃得完!”鹿知說:“吃不了給我,別浪費。”

她取了一雙乾淨筷子,夾給他一多半。他唏哩呼嚕吃得很愉快,她看了也忍不住有些高興。

鹿知喝完碗底最後一滴湯,放下碗筷說:“蘇硯君,你跟我吃過一碗飯了。”

“是啊。”

“按我們的規矩,這是要成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