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男女到底是加入過妙高山人,行動起來有板有眼。老人樂呵呵看著他們在城外搭營帳、組隊巡邏,說:“你看,這亂世裡面,不用逼不用教,他們都知道,必須走到哪裡學到哪裡,變成活下去的力量。”

他們不僅會搭帳篷巡邏,還懂得怎樣以少扮多。元寶京問起來才知道,妙高山人經常使這種把戲,練得多了自然有經驗,倒也不是這幫人自己想出來的。這把戲竟真唬得縣城裡的火炮嚴陣以待,浪費不少彈藥。

圍城最後一晚,如同老人的觀測,後半夜起了風。老人坐在錢箱上同僱來的人結算時,蘆庭殺手們穿起白衣,讓楊村的土匪們在假營地中跑。土匪們當然不會坐以待斃,可是被蘆庭殺手們從容地拿來練了槍法。打完了匪類,他們又對空打了一陣,讓那噼噼啪啪的聲響蔓延。

其他穿著白衣的男男女女一邊等著領錢,一邊站在旁邊配合地大呼小叫,喊著打打殺殺的口號,那麼投入,不知道是因為即將到手的錢,還是因為在這種氣氛中感到自在。元寶京覺得,他們看著那些土匪時,帶著少許鄙夷,似乎同是殺人,但他們比土匪要高尚很多。

有個十六七歲的少年,領了錢之後滿心期待地問老人:“你們就幹這一場?我除了扎帳篷,也會使刀、射箭、打火銃。你還沒見過我跑的有多快——火銃都打不中我!”老人溫和地含笑拍拍少年的肩膀,說:“年輕人,以後這世界太平,用得著你的地方多呢!好好活著。”少年便顯出失望的神色,“以後?我哪兒管得了以後。”

蘆庭的人清點土匪屍體。元寶京曾有一次見過販酒的商販清點酒罈,數完之後吆喝“夠啦”——蘆庭的殺手們點屍體也是一樣的口氣和神態。他們擦乾淨刀刃,就把這群歹徒徹底忘了,聚在一起討論新火銃的用法。元寶京問他們為什麼要做到這地步,他們聳聳肩說:“你出錢了。”

人不能隨時隨地,憑突然想起來的理由,綁來一群人當靶子。即使那群人是土匪。不能突然想到“為了錢沒有什麼人不能殺”,於是就殺了。元寶京說完,換來三十張臉上的冷笑。

“龐山王,你是真不知道我們蘆庭以前幹什麼,還是貴人多忘事給忘了?”名為穀雨的女暗殺者字字尖酸。

元寶京瑟瑟地想起他哥哥曾經說過:每個國家都有兩塊基石,一塊叫高尚的理想,一塊叫殘酷的行動。嚷些好聽的道理就能守住天下?別騙自己了。

四庭就是弘輝皇帝的另一塊基石。老人看著元寶京彆扭的神情,慈祥地微笑,磕了磕菸斗,說:“殺人其實一點都不難。吩咐別人去做,就更簡單。只要一聲令下,頭疼的事和人就消失了。你哥哥剛登基那會兒,還有些抗拒,良心不安,但幾次下令之後,他就深深愛上這種解法,再也不費勁去琢磨別的。”

三十個人策劃出一千人的假象,證明曾經居四庭之首的蘆庭暗殺者,的確值一筆好價錢。然而元寶京看著他們在焦土上樹立大昱的旗幟,心中沒有產生一絲豪情,沒有感到這是輝煌的第一步,沒有感到他的大昱與他更加接近。

離開縣城之後,他們退入深山,探討下一步。新一天的太陽仍然躲在烏雲之後,洞裡的寒意直刺得元寶京骨子裡發冷。

他找到的不是志同道合的戰友。他是孤注一擲,而他們只是為了錢。這樣走下去是走不通的,可是他卻沒有更好的選擇。

不知道是今天第幾次,他想起金舜英,還有她說過的那句話:要不你——算了吧。

元寶京打個哆嗦,失神地向燃燒的篝火靠近,感到那溫暖的火也無法燃起他的熱情。他緊緊攥著手中那塊血書,那是他寄託的最後一線希望。他還不能絕望,不能在這裡放棄。

火堆旁的老人吸著菸斗,好言好語同昔日的龐山王閒聊:“戰亂每長一天,就有無數新的犧牲,滋生無數新痛苦新仇恨。上至天王們,下至黎民百姓,每個人都有高尚、悲傷的動機去憎恨,每個人都有恨不得殺死的人,但並不是每個人都有能力去殺戮。這種時候,當然有許多殘酷的行業應運而生——新時代嘛,老行當無處逢生,新行業才是大勢所趨。打劫的土匪、賣命的傭兵,還有我們這種一攬子包辦各類復仇的殺手——殺人這行當裡,也分三六九等。天下做這個的人多了,不止我們一家,不過我自信不會有誰做得更好。”

他嘴角的皺紋裡堆滿挖苦,“天底下只有我們,是前朝皇帝親手創辦的老字號,幾十年的經驗。”元寶京無可奈何地苦笑,不住地搖頭說:“五千大新元寶?大新元寶?”

“不管你怎麼想,我還打算在大新地盤上多呆一陣子。”老人咂著嘴想起一事,衝山洞內一指,“這批火銃算是定金。我看得出來,這種東西你以後還會有的。”

元寶京的嘴角抽了抽,“如果有一天,我什麼都沒了呢?”

老人磕著菸斗,嚴肅地說:“到那天,你和家破人亡、流浪賣命的人沒區別。想活下去,就得找個謀生的行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