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他在腦海中抓住一隻剛出生不久的小鹿。長長的睫毛,柔軟的呼吸,甚至蜷起的身姿也像。最像的是她安心的神態,還有周身那種放鬆的氣息。

回憶中,童年的鹿知懷抱溫暖的小鹿,也是這樣注視它的睫毛,手心感覺到它平和的呼吸。三哥冰彌說:“你救了它,有一天它會報答你的。”但是他們很快離開了那片森林。鹿知本來也沒想著要回報,要說報答,他自己的命還是鹿撿回來的。

此時此刻不知怎麼想起這回事,鹿知被回憶引得微笑起來,彎下腰將半垂在地的毯子給蘇硯君蓋上。一回頭,看見舒木倫夫人的女兵正僵硬地站在門口,剛才一幕全被她看見了。女兵瞪圓眼睛,彷彿受到很大的驚嚇。

忱王行路帶著一個女人,屈尊給她掖毯子,還詭異地笑,細想是有點讓人吃驚,但也不至於這麼誇張吧?鹿知窘得不想說話,強裝鎮定,昂首挺胸一臉正氣邁出帳篷。

硯君睡得昏沉,覺得有人來來去去,又拿不準是夢是真。帳篷漸漸變幻了色彩,由篝火的金黃染上清晨的青白。

外面響起一聲號,硯君驚醒坐起身,聽清隆隆馬蹄聲,忽然害怕自己被丟下了。她跑到帳篷外面,看見昨天那幾輛龐大的馬車都在,暗暗地鬆了口氣。女兵端了一盆雪,架到篝火上融化,不多時騰起一片稀薄的熱氣,她端下來示意硯君去洗臉。

硯君對這取水的方法感到詫異,但已經打定主意不挑剔,向她道了謝,就著那盆水洗淨臉,從懷裡摸出玉梳理順頭髮。女兵在旁邊屏息凝神地看著,忽然用不太流暢的官話說:“你真好看。大家都是一盆雪水洗臉,只有你洗了像雪一樣白。”硯君又澀澀地說聲謝謝,眼睛瞥到鹿知在營地裡大步走來走去。

“我的馬呢?我的馬去哪兒了?”他滿臉與親人失散的駭然悽慘,硯君也忍不住踮腳張望。目力所及之處,不見他那匹漂亮健壯的紅鬃馬。

舒木倫夫人帶著幾個士兵走過來,正色說:“哪個是你的馬?明明是我借給老三,老三又借給你的。我有急用,暫不外借了。”

“大嫂,你這麼幹不仗義吧?我也急著趕路!”

舒木倫夫人命人將各種各樣的東西塞上馬車,語重心長地說:“你現在不是一個人,身負重任,不小心傷風感冒會誤事!還是坐馬車吧。暖爐什麼的我都幫你準備好,還有信王送我的袖珍圍棋,反正我不會下,你拿去打發時間。”

“我又沒懷孕,怎麼就不是一個人了?!”鹿知氣得東張西望找他的馬,不小心瞥見踮腳張望的蘇硯君,恍然大悟。他看了看舒木倫夫人,再看看茫然的蘇硯君,用力吸了口氣,焦急的神色換成深深的冷漠。

“蘇硯君,你過來一下。”

硯君不知所以,小跑著到他和舒木倫夫人面前,向他們各問了聲早。舒木倫夫人含笑點頭,而鹿知只是冷淡地揮了揮手,說:“蘇小姐,我受人所託捎你南下,似乎讓人誤會很深。”硯君睜大眼睛,目光在他們身上轉了一圈,定睛望著鹿知問:“什麼誤會?”

“雖然我以前就頻繁助人,幫過不少老幼婦孺,但從來沒有像這回讓人胡思亂想。似乎有人以為,我帶著一個孤身女子,這麼殷勤肯定是對你有不軌的企圖。”

硯君笑了笑,一本正經地說:“我感謝七爺不吝相助,信得過七爺的為人,才會跟來。不軌的企圖,我是沒有看出來。”殷勤就更談不上了。不過後半句她沒說出口。

鹿知對她的回答比較滿意,轉向舒木倫夫人,“大嫂你聽見了?”忽聽硯君又說:“再說七爺是要成親的人。我雖然生在沒落人家,也要臉面,什麼事情讓人看不起,我還是清楚的。”

她突然提起成親這回事,鹿知臉上有些不自然,乾咳一聲說:“行了,收拾你的東西,準備走了。”舒木倫夫人還不死心,伸手捅了捅鹿知,“蘇小姐的箱子有些重,你一個大男人去幫幫忙!”

硯君有板有眼地說:“我本來只是搭七爺的馬車。如果因為七爺幫我提了一回箱子,被人誤會殷勤,傳出流言蜚語,實在讓我過意不去。我有手有腳,不會勞動眾位軍爺,免得誤會。”說完自己跑回帳篷裡,提了藤箱出來。

鹿知衝他大嫂哼了一聲,“你看見了——又傻,又倔,還要面子!還是把馬借給我吧。”舒木倫夫人不甘心也沒有辦法,只好讓人牽出他的紅鬃馬。

鹿知翻上馬背,想知道有手有腳的蘇硯君接下來怎麼辦。硯君將藤箱放在馬車後面,踩著藤箱爬上車,反身去撈她的箱子,卻有些夠不到。鹿知在馬背上不安地動了動,想去幫她一把,又不情願在眾目睽睽之下這麼做。他那些士兵都在忙著檢查自己的行裝,沒一個注意到她。鹿知騎馬在原地兜圈,眼睛瞥了她好幾次。

硯君一次嘗試不成,短促地“啊”的叫一聲,飛快地抽回手。鹿知情不自禁地伸直脖子看,只見她將手指在嘴裡含了片刻。她一直留著半寸長的指甲,鹿知猜是哪根折斷了,心裡竟有些不知所措。

她自己好像不太當回事,甩了甩手,又努力兩三回,終於抓住箱上的把手,一口氣將箱子提上了車。鹿知這才鬆了口氣,大聲命令整隊出發。

他猜到大嬸那雙專注的眼睛一定沒放過他,他簡直不敢回頭看舒木倫夫人目睹了剛才那一幕之後,臉上會是什麼樣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