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情(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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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知拿起桌上的東西,抬手臂時牽動傷口,疼得他眉頭緊蹙。“布條?”
方星沅點頭,說:“查大人死時緊握在手中。七爺告訴我,查大人會去樹下收集百姓許的願——但是他手中的布條,尚未寫上願望。我想那人接近查大人時,他沒有感到奇怪,應該是那人正在做一件最平常的事情。”
“許願的人?”鹿知不大相信。“久慶雖然喜歡唸書,畢竟是查合倫部的戰士。沒那麼輕易遇害。他的傷你看過了,幾乎貫透胸背。那個力道,又是正面,他怎麼會乖乖地等著?就算偷襲得手,護衛也不會悄沒聲息地送死。”
“我驗了查大人身上的傷,當胸一處,細長利器貫入致命,手法利落,是個老手。”方星沅說著皺眉,“這種傷,我曾經見過。幾年前,大羲治下死了一家人,據說是死於妙高山人內訌。傷口、位置幾乎一模一樣。”
鹿知沉默了。方星沅頓了頓,說:“查大人死死握緊紅布,應該不僅僅是暗示真兇前去許願。七爺,楚狄赫語中的‘紅’怎樣講?”鹿知發出了近似“妙”的音,頓時啞然:“真是那幫邪門歪道殺了查合倫?”
“是不是妙高山人,還不好講。但取查大人性命,絕不是偶然。”
鹿知心上陰雲沉沉,好一陣子說不出話。“你講的,似乎有理。可話裡話外全是神機妙算,真憑實據卻沒有半點。”
方星沅用力點頭,說:“我自當盡力。查大人生前所留的公文副本,我還沒有全部看完。如果其中有別的線索,我再向七爺稟報。”鹿知揮手說:“需要人手,只管說。”手臂一動,又疼得他皺眉。
他送方星沅走出門,遙見昭慶的窗上雪亮。家僕正引一男一女前去,男人拄著柺杖,彷彿是集瑰堂的掌櫃。女人身形輕盈,看來還很年輕。
“女人這麼晚去找昭慶?”鹿知忍不住伸直脖子張望。燈光確然照出一個女子身披斗篷、謹慎走入房間的倩影。他想看得更仔細,但房門在女子身後關上。
昭慶打量面前的年輕男女。男子雖然是第一次拜見,但他陳景初的大名早已同他父親的名字一起,在昭慶的耳邊響過若干次。經他介紹,原來年輕女子正是死去的久慶提過的蘇硯君。昭慶一臉不解,“為什麼蘇小姐會同來?”
陳景初不疾不徐地說:“蘇小姐有件事要向大人稟明。”昭慶的眉頭向上挑了挑,“我以為陳公子來,是要商量官民共保縣城,免遭妙高魔頭們的侵犯。”硯君不知道他們之間還有要事,覺得有些尷尬。又聽縣官說真是那些著魔的瘋子要來攻城,心裡半信半疑,露出驚疑神色。陳景初不動聲色地問:“大人怎知,查大人之死的確是魔頭要來攻城的前兆?”
妙高山人攻城之前雖然會殺官立威,但縣官遇刺卻未必是他們要來的前兆。只不過城裡人心惶惶,都怕遇上魔頭屠城。若不做點嚴陣以待的架勢,百姓們就要抱怨大新官員一點也不關心他們的死活。況且目前,大新與大羲正在百里外打仗,趁此機會加強城防,一舉兩得。
昭慶蹙眉說:“‘的確’二字倒也談不上,但那些魔頭兇殘,只要有萬一的可能,也應做周全的防範。”陳景初沉吟一瞬,點頭說:“防範賊人行兇施暴,當然是當務之急。大人是一縣之長,需要鄙人出力,只需一聲令下。蘇小姐這件事情,對她家人來說也是刻不容緩。況且大人過問一下,用不了多少時間,我等著就是。”
他表態之後,昭慶刻板的面孔顯露出放鬆。陳家在當地一言九鼎,只要開口,比縣官的號召力強得多。但昭慶的性格與久慶大不相同,他不懂昱民言語中的關竅,也不知道他們做事要求禮尚往來。他沒聽出陳景初要他先辦完蘇家的事情,才肯繼續商談。昭慶直率地說:“魔頭來犯,是全城人生死攸關的大事,蘇小姐事情再大,不過是她一家人的事。我想請陳公子一起,仔細商談動員城民防守的事情。今晚實在沒有多餘的時間。蘇小姐先請回,明日再來。”
陳景初見新來的查大人只取不予,心想此時談還好說,待到陳家幫完了忙,還能求得動他嗎?再要說話,卻聽見硯君說:“一家之事的確不能與一城之事相提並論。”陳景初忍不住蹙眉:這位小姐果然不諳世事,又犯傻了。同官場上的人談條件,互相漁利尚無十拿九穩的把握。自己先鳴金收兵,還要怎麼再轉回場上?
硯君不懂他的心思,朗朗地說:“我不是本地人,不及陳公子聲威顯赫。然而一日在此,便同此城休慼相關。但願妙高山人來犯只是一場虛驚。如若當真受困,我雖是女子,亦有綿薄之力,願為效勞。”
昭慶見她眉目透出澄朗之氣,暗暗佩服久慶的眼光不錯,連聲說“好”,又說:“蘇小姐家中有何難事,明日我定秉公處理。”說罷匆匆將硯君請出門外,便拿出城防圖要陳景初動員民眾各處防守。
夜色已晚,下了整天的雪不知不覺停住。天地間充滿冷得無法流動的寒氣,硯君驟然從溫暖的室內走出,恍如衝入一個安靜的冰殼子。凍住呼吸的冷,提醒她:弟弟和金姨娘還在牢房中領略苦寒。自己又沒能幫上忙,他們今夜不得不結結實實地受罪。可她無法攔住查大人,要他先放金舜英。如果為了自家人而佔用這座城的時間,她走出來時,還是一樣愧疚。
硯君微微低著頭,站在寒冷的曲廊,看著自己呵出的白氣發呆。有人沿著曲廊走過來,起初沒注意到她,猛然發現時已走得很近了,提起燈籠舉到她面前。硯君被燈光晃了眼,“啊”的叫一聲,驚得對方搖滅了燈籠。他們互相提防著保持距離,不約而同地大聲喝問:“誰?!”
躲入雲層小憩的玉輪被叫聲驚醒,穿透重雲,照亮滿世界鋪陳的白雪。風與雪擦淨的夜色,在他們周圍泛起了光。
鹿知看到一張皎潔的臉,令人想起凝固的月華,冷而清亮。他目不轉睛地看時,她的眼睛眨動,交睫的剎那,凍在睫毛上的淚花細碎地閃爍。
“七爺!”雪地上飄起了悅耳的驚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