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安靜,牢房裡的金舜英豎起耳朵,也聽到七八成。外面的話音漸行漸遠,再也聽不見了。她一顆心惶惶的沒有著落,隨口問:“關在大牢裡的那些女人,真是那些歹徒嗎?”西洋和尚倒是見多識廣,微笑安慰她說:“我看多半不是。”

“你怎麼知道?”

西洋和尚說:“妙高山人特別愛抱團,聚起來格外兇殘,一百人能幹出三百人幹不出的殘暴勾當。打殺起來,一千人的軍隊也擋不住他們五百人。一旦落單,就癟了氣似的,十來個百姓能打得他們七八個人滿街跑。落了單的妙高山人,除了揚言報復、嚇唬人,沒別的本事。而且他們只要有三個人湊到一處,就要按時大聲唱經,顯出他們的聲威來。我們牢裡這幾個,寧可捱打捱餓,從不提妙高山三個字,也從不念經。跟我見過的都不一樣。”

金舜英聽得直咂舌,“我以前從不知道有這號人。”

“他們都折騰十來年了。”西洋和尚說著又感嘆:“說句公允的話,前朝諸多弊病,元氏也不是神人龍種。可好歹有君勝於無君,威懾猶在民間,總會去管管禍事,這幫匪類也不敢太囂張。前朝一亡,什麼妖孽都冒出來。”

金舜英還有些不信,“那些人,真會屠城?他們的妙高山上應該也有神明,竟容得他們犯這種惡業?”

“你看是惡業,他們看是善行。”西洋和尚說,“我在大庚地界上,親眼見過他們攻打一個縣城。他們信念堅定,不知恐懼為何物——人不知畏,是件荒唐而可怕的事。他們憑藉那股執念,拼掉大庚天王一支又一支部隊,越發囂張。大庚天王看中他們團結一致,人數眾多,若能收編,是一支氣勢洶洶的大軍。但大庚天王要做世間獨一無二、超越一切神明的人,斷不允許世上還有別種信仰。我們一家為這緣故被他殺光,妙高山人卻不買他的帳。大庚天王出動大軍,幾乎把他們屠滅,最後剩下的一些……”

他嘿嘿地冷笑,“最後剩下的一些,大約是大庚天王故意留下來的活口——他把他們送到了另外三位天王的地盤上。名為驅逐、流放,其實打的是什麼主意,也不必說破了。”

說著他嘆了幾口氣,向棉被裡縮了縮,含含糊糊地嘟囔:“從前所謂的良民,只是太平時的良民。遇到三天兩頭的變故,不知道有多少人走上邪路、死路,給這亂世推波助瀾。待到下一位定鼎天下的帝皇出現,蒼生早就歷經數不清的浩劫,不知幾人能活到那時候。”

金舜英無端想起坐了牢的蘇牧亭,又想自己母子是否一樣命不久矣,忍不住啜泣。墨君一聲不吭拿衣袖抹她的眼淚。西洋和尚長長地嘆口氣,說:“你兒子真是孝順的好孩子。”金舜英哽咽道:“好什麼?孝敬也是他,闖禍也是他。”墨君深深垂著頭,抽抽嗒嗒地說:“都怪我不好。娘,縣官大人要殺頭,讓他殺我的頭好了。”“胡說八道!”金舜英疾斥罷,母子兩人相擁痛哭。西洋和尚被他們哭聲擾得長吁短嘆,終於關心起來:“你們究竟是什麼人?犯了什麼事?”

金舜英抹著眼淚,說:“這世界上,有騙人的人,比如你。也有被騙的人,比如我們。我被我爹的發財夢騙,結果被賣。又讓孩子他爹給的安穩夢騙了,以為這輩子吃喝不愁,結果一無所有。他爹更是被騙得一乾二淨。現在連我的孩子也被英雄夢騙,小小年紀落到大牢裡。你是騙子,你說句內行的話——人幹什麼要做夢啊!儘想好事,才會被騙,對不對?不想好事,不就沒事了嘛!”西洋和尚耐心地聽完,愣了好一陣子,黯然說:“還是想點兒好的吧,不然怎麼活下去呢。”

停了停又問:“你怎麼會認識陳景初?”金舜英不敢對陌生人說自家底細,含糊地回答:“一家人落難,承蒙他仗義搭救。他可真是個好人吶。”西洋和尚深以為然,由衷地說:“是啊。看到那種人,才會相信世上或許有神,有比人類自身高尚的存在,在干預塵世。”

他欷歔之後,溫和地提議:“我有個法子,能幫你們母子平安無事。你出去之後,能不能幫我給陳景初捎個話?”金舜英疑心頓起,乾巴巴地笑了笑,說:“咱們陰差陽錯落在一個牢裡,互相發一發牢騷,權當是打發時間。不知根不知底的,幫忙就算了。”

西洋和尚聽出她的怯意,輕快地笑道:“我雖然不是渾身正義感的俠騙,也不是那種見一個騙一個、全憑數量餬口的傢伙。看你家人的口音舉止,你們是從大成地界上來的前朝官宦,手裡頂多有些金條、古董。金條你們再也賺不來了,看得比命還緊;古董呢,現在不好出手,還隨時掉價,需要攢上二三十年才有賺——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活二十年。實不相瞞,你這個檔次,我是沒耐心去騙的。”

幾句話頂得金舜英啞口無言,只能翻白眼。他又說:“我拜託的事,其實很簡單。你們母子出去之後,煩勞轉告陳景初,有個西洋僧,本來是要去海蘭尼塔,路過大新並沒有為非作歹,卻被大新官員以詐騙的罪名困在此地。如果他能小事化無,儘快送我出城,我保證他祖傳的鐲子免去當鋪裡幾進幾齣的磨難,從此再不易主。”

金舜英仔細琢磨:這有何難?“就捎這些話?”

西洋和尚搖頭,“倘若他不想聽,你肯多費些口舌,務必讓他仔細想想嗎?”金舜英許諾道:“你真能幫我們母子,我必定回報,說到陳景初動容為止。”

西洋和尚伸出一手,金舜英便與他擊掌為誓。西洋和尚說:“昨天晚上,我聽見高牆外有人唱小調。雖然故意唱得像醉酒的人亂嚷,但我走南闖北,聽出唱的是劫牢的暗號,說後天晚上要劫牢營救。今夜、明夜他們還會以歌交換訊息,訴說計劃是否有變。這種事情我不愛管。你明日一早,向縣官大人舉報,換個將功贖罪。他若不信,讓他自己派人來聽,是否如你所說。”

金舜英想這主意倒是不壞,但仍有所遲疑,“你自己怎麼不肯講出去?”

西洋和尚說:“我不像你們母子。我的話沒有人信,我的罪也沒法用這個贖清。”金舜英略微聽出他的苦楚,輕聲問:“如能成功,你便是我們母子的恩人。我還沒有請教你的名字。”

“葛鶴慢。”

“聽起來像是我們這裡的人名。”

鶴慢笑道:“是我入鄉隨俗,依音調起的名。原本的名字說出來,你未必聽懂。”

他話音一落,周圍便沉入深深的寂靜。此時牢中伸手不見五指,金舜英昏昏沉沉的,看不清牢房的輪廓,更覺得黑暗無邊無際。她產生模糊的幻覺:蘇家幽深的廊廡裡清涼的氣息、後花園的蛐蛐鳴叫、雨後湖水泛起的氣味……觸覺、聽覺、嗅覺攪亂她的感知,她恍惚不知置身何處,卻希望這片黑暗屬於蘇家。

她曾經覺得廊廡太陰森,討厭蛐蛐的叫聲,厭惡湖水的腐氣,但那裡沒有楚狄赫人,沒有妙高山人。她闔眼抱緊墨君,想要睡一會兒。墨君微涼的額頭貼在她臉頰上,讓她想起了落在臉上的、夜深人靜時的月光。她曾經滿腹牢騷,無法入睡,坐在窗邊詛咒高高在上的月亮太明亮。但她情願和那時的自己交換,那時她的煩惱是多麼微不足道。

耳邊響起了尖細的歌聲,金舜英不知道是從哪兒來的,是來自幻境裡,還是高牆外。鶴慢推她,她卻分不清是自己的身體在晃動,還是整個世界在動搖。

“你發燒了!”鶴慢緊張地說。金舜英猛然清醒:她可不能病倒。

“誰在唱歌?”

“我說過的人。”

金舜英咬緊牙關仔細聽,果然,囚房中有人以歌聲相和。“他們在唱什麼?”

鶴慢模擬了幾個詞,“這是大庚方言‘不變’,這是‘明天晚上’,這是‘起事’。”

腦子不肯讓金舜英好好地集中精神,她緊攥拳頭,指甲刺痛手心。疼痛幫她牢牢地記住了鶴慢反覆講的三個詞。

牆外歌聲只持續短短几分鐘,驟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她心上一鬆,便昏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