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星沅以捉拿夜裡的縱火犯為由,帶著官民組成的隊伍,挨家挨戶搜尋丟失的火銃。

陳家丟失這般要緊的物事,城裡人一無所知。老百姓怕的是“城裡有妙高山人的內應”。這群殺人魔就同自己鎖在一道城門裡,下次不知道燒誰的家、搶誰的東西,想到這些足夠讓老實百姓躁動。搜查隊一走,百姓的家門就緊閉起來。大白天的街道上再看不見閒雜人等。

這時候想要偽裝成“沒什麼了不得”的假象,已是不大可能。鹿知心想,事情不能再拖了。

城被圍困的當天晚上,他就派了一個機敏勇敢計程車兵,偷偷出城去南邊報信——三爺冰彌前些時候帶兵同大羲天王惡戰,受了傷,這時候還在南邊休整。只要三爺動動手指頭,圍困縣城的妙高山人不堪一擊。可是時間……就算救兵插翅趕來,總要十天。照眼下這樣的打法,在三爺趕來之前,火藥早就耗盡,免不了白刃肉搏的惡戰。

幸好那些妙高山人還像一百年前的隊伍。鹿知在城上觀察良久,從敵人中間找到投石炮的蹤影。僅有一架,體量不大,不及城頭上火炮的射距,也曾投過數次,石塊都墜在城牆前方百步之處。鹿知看那些石塊,大略估摸出投石炮的能耐,知道眼下還不需特別擔憂。但若是城內火藥耗盡,投石炮向前推進,再向石上澆灌火油,局勢就不好說了。

鹿知繼續舉著千里鏡打量敵人陣營:攻城用的雲梯數量不多,結實的構造應是經過改進,不到用時不好說它有什麼玄機。除此之外,妙高山人使用的最懾人的武器是弓弩長槍。

他們從不遠的地方來。雲梯和投石炮那麼扎眼的東西,到哪裡都會受到盤問。走太遠的路沒法不引人注目。除了人數有些棘手之外,實在不像是一支身經百戰的隊伍。不過話說回來,這小小的縣城並非難攻的要塞,半吊子的妙高山人大約可以算作近來難得一見的強敵。鹿知一邊盤算,一邊走回縣衙。

鎖著陶小綿的房間有專人看守,守衛們是鹿知信任計程車兵。他們像兩座紮了根的山,完全不為外面的戰事所動,只在見到鹿知時動手開啟房門。

房間沒有窗,空氣很糟糕。女孩兒蜷在小火爐旁,仍然冷得發抖。鹿知走過去,湊著小火爐蹲下身。陶小綿警惕地瞪著他,不知道是凍僵了還是膽子大,絲毫沒有躲閃的意圖。

“這地方已經比大牢好得多。”鹿知撥了撥火爐裡快燒盡的炭,說:“妙高山人當中的陶家一支,正宗正派,一年多以前被人滅了門。據說是妙高山人內訌,爭奪總教主的位子,給陶家扣上叛教的帽子。應該就是你家吧?”陶小綿斜眼瞅鹿知,目光冷冷的,說不出哪裡有股老於世故的狡黠。

“是不是能怎麼樣?”她一臉無所謂的態度,“我跟妙高山人沒有關係了。”

“你有膽不改姓名,卻沒膽承認嗎?”

陶小綿怒道:“我的確是陶仙君的孫女,有什麼不敢承認?只不過跟你們說了白說。你是能幫我伸冤,還是能幫我報仇?隨便問問什麼都不管,浪費我的唾沫!”鹿知說:“我不管你信的什麼邪,在大新的界內觸犯刑律就要伏法。你劫牢的罪絕不可能不了了之。不過你若能戴罪立功,或許可以從輕發落你那幾個嬸嬸姐姐。”

陶小綿盯著他看了片刻,說:“我餓。”這女孩子,得了半分顏色就要談條件。鹿知不動聲色地拍了拍手,楚狄赫士兵推門送進來一盤包子一碗湯。陶小綿接過來就大口吃,咀嚼的間隙問:“我那些嬸嬸有飯吃嗎?”鹿知說有,她便放心,說:“你沒有騙我的必要。這話姑且信了。”吃飽了之後,她問:“怎麼戴罪立功?”

鹿知站起身向她招手,說:“你跟我來。”兩人一出門,門外計程車兵們就跟上,虎視眈眈地盯著陶小綿。

一直走到城牆上,守城士兵們都好奇這女孩子是什麼身份,怎麼偌大排場。陶小綿無懼他們的目光,只對火炮充滿好奇。鹿知領她到一處垛口,指著外面的妙高山人問:“你從小在陶家長大,不難看出他們的來路吧。”

陶小綿只向外看一眼,就露出吃驚神色。但她迅速將那絲情緒壓住,要了鹿知的千里鏡,對準那些白色的帳篷仔仔細細觀察。鹿知見她臉頰繃緊,神情十分緊張,問:“這些人哪裡來的?頭領是什麼人?攻城有什麼招數?你可知道?”陶小綿沒有立刻回答,專注地眺望,扶著千里鏡的一手恰好擋住側臉。

過了好一陣子,她將千里鏡還給鹿知,悶聲說:“這是從大羲地界上跑過來的姚家,屬於妙高山人裡面的速化派。”看鹿知似懂非懂的神情,陶小綿憂心忡忡地解說:“自從世道離亂,妙高山人收留太多流民,良莠不齊,漸漸主張各異,分成好幾個派別。速化一派說,世間將亡,若不速速消滅妖魔積累功德,恐怕世界一亡,誰也到不了妙高山。他們走到哪裡,就將不從教義的速速殺掉度化,給自己積累功德。”

鹿知眉頭擰得更緊,“你怎知是這群妖孽?”

“你看陣營當中,有個六角大帳篷,頂上是十六瓣蓮花紋。那就是姚家的印記。”

鹿知舉起千里鏡一看,果然如她所說。

陶小綿又說:“姚家的追隨者,是魔頭中的魔頭。他們有個功勞簿,專寫某年某月某日,某某殺了多少人,還說有了這個,日後登上妙高山,那些死掉的人都化身他們的奴婢牛馬——殺了人,還要互相攀比自己又在妙高山攢了多少財產。妙高山人的名譽,就是被這幫人敗壞的!”說著露出記恨又恐懼的神色。“扯謊騙他們歸化也不算完,他們定要尋個由頭,將人破腹挖心,看心是實在的還是虛偽的。其實就是要在現世搶錢糧,斬草除根,防人報復。倘若他們破了城,一個人也活不成。”

隨著話音低沉,烏雲從陶小綿的額上飄到了鹿知臉上。“天下竟有這種惡徒!”說話時不由得咬牙切齒。

陶小綿冷笑道:“他們原本大多有正經活法。種田的,造屋的,打傢俱的,挑貨郎擔的……不是不能幹活、不會幹活,是不想幹了。遇上這種世道,搶糧食比種糧食容易,搶錢比賺錢容易,做大了沒準也能當個天王。”

“天王豈是這樣當的!”鹿知憤然一掌拍在城牆上,衣襟跟著他的怒氣撲簌簌地顫抖。陶小綿仰起頭看他,撲閃眼睛又說:“他們正是攻城之前先殺官的那種。既然是他們圍城,查大人必定是他們殺的,不會有錯。”

鹿知半個腦子發著怒,半個腦子想著對付那幫兇徒的法子,低頭不聲不響地來回走了幾步。陶小綿靜靜地看了片刻,雙臂疊在胸前,說:“你現在給我那些嬸嬸們寫一張離開大新的通行證,蓋上大印,保她們暢通無阻,我就教你一個對付姚家的好法子。”

鹿知將信將疑:“你能有什麼法子?”陶小綿緊閉嘴巴,待鹿知在譙樓裡寫了放行的手書又蓋了昭慶的印,她才心滿意足地吐了口氣。

“我聽我娘說,姚家有個極歹毒的邪法,就是攻城之前,要抓城裡外逃的人,以血入酒,喝了據說有陰靈護體,百戰百勝。”

連鹿知和昭慶這樣刀風箭雨裡來去的人,聽了也覺悚然。陶小綿說:“只有一次,他們吃個大虧,是在大庚地界上,守城將領派了十個服過毒藥的人,扮作逃命的百姓出去。第二天,妙高山人幾乎死盡。”她見鹿知滿臉愕然,慢吞吞地補充:“聽說大庚將領用了十個死囚。”

鹿知臉色鐵青,“死囚犯了王法中的死罪,就有王法中的死法。脫離法度,和濫刑、虐殺沒有區別。”陶小綿冷笑道:“你這麼會當官,治得了外面那些畜生嗎?我的法子告訴你了,自己去想吧。”她有超越年齡的心智,也有超越常人的冷漠。鹿知和她站在一起始終感覺不舒服。

恰是在這時候,蘇硯君又上城來送飯。墨君聽說姐姐和珍榮親眼見了火炮發威,心癢難耐,纏著他姐姐一起上來。鹿知老遠就看見那小子盯著火炮一副要流口水的樣子,時不時想湊近卻被士兵厲喝趕走。“蘇墨君,你過來!”鹿知大喝一聲,嚇得墨君呆住,陶小綿也愣了一愣。

硯君牽著弟弟的手走過來,忐忑地問:“七爺有何吩咐?”鹿知指著陶小綿問墨君:“你認不認識這個人?”墨君睜大眼睛看了陶小綿一眼,沒說話。鹿知又問:“她是不是曲安的外甥?跟你一起滿街跑的那個?”

墨君見綿兒臉頰繃緊,磨磨蹭蹭地說:“曲先生的外甥是男孩兒,她是女的。”鹿知見他低垂著頭,繼續厲色問:“那曲安的外甥去哪兒了?”硯君低聲說:“聽說是闖了禍害怕捱罵,不知道躲誰家去了,最近不見人影。曲先生也在找他。”他們兩人都這樣說,陶小綿的神情略略地放鬆了一點。

鹿知還是疑心其中有鬼,實在是他記不住小孩子的臉,無憑無據的也沒法逼他們說出三長兩短,最後豎起眉向硯君訓斥:“這是小孩子玩的地方?管住你弟弟!”說完不再理她姐弟,命人將陶小綿送回去看管,自己徑直走到譙樓裡。

這天城外的敵人按兵不動,城上火炮也放鬆下來節約彈藥。雙方都不輕舉妄動,由白晝耗到夜幕低垂。鹿知擔心這幫匪類趁夜偷襲,依舊安排人手在城上戒備。

藉助冬夜裡清靜渺茫的月色,他可以望出去很遠。天寒地凍,數百頂帳篷中燈火通明,將白布映照成淡金色,彷彿大地上扣著許多夜明杯。帳篷中計程車兵進進出出,人影憧憧。上百名士兵組成十幾支小隊,在帳篷之間走動,似巡邏又似蓄勢待發。

他們實在太悠閒了。鹿知第一次對自己的眼睛產生了懷疑:那些帳篷裡真的還有士兵嗎?是有千人,還是僅此走動的一百人?他看到的進進出出計程車兵,是不是由始至終全是這幾個?這群狡猾的敵人,紮營在那個地方,是躲避火炮的射程,還是玩弄對手的視力?是故佈疑陣,還是在等待援軍?

鹿知被疑問困擾,喚來昭慶,說:“今夜派一隊勇士夜襲,去探探虛實。”昭慶舉起千里鏡看了片刻,說:“今夜是凸月最後一夜。此時月光太盛。待到後半夜,即可出動夜襲。”

兩人安排了數十名士兵,要他們各自做好準備,專等月隱西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