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逆賊

其實昭慶不像珍榮說的那麼喜歡小孩子。能用三句話跟他投緣的,只有馬。他把蘇墨君從客房裡拎出來,因為那房間裡全是女人,他懂得避嫌。還因為,他覺得從小孩子嘴裡套話比較容易。

午飯早過了,廚房裡只剩幾個冰冷的大饃饃。昭慶在小偏廳裡生個火爐,親手將冷饃饃切片,切一片就放一片在爐沿上,鋪滿一圈,慢慢等著。墨君聞著饃片慢慢散發出穀物香,使勁瞪眼緊盯。烤好了一面,昭慶不緊不慢地翻個面繼續烤,片刻之後說:“這時候最好吃。”

墨君伸手去拿,昭慶在他手背上不輕不重地拍一巴掌,問:“你娘是從哪裡聽說劫牢?”墨君心想,你問就問,我又不是不說,竟拿幾個饃饃誘哄,太看不起人了。再說,頭一句就這樣直愣愣地問,你哄人的本事比我娘差遠了。他肚子正餓,懶得跟這些成年人談道理,爽快回答:“牢房裡。牆外有人唱歌,我們都聽見了。”

“你們聽得懂大庚方言?”

“不懂,西洋和尚說給我們聽的。”

“他翻譯了大庚方言,還要你們母子把這事告訴我?你們從頭到尾不知道唱歌的人是不是劫牢,也不知道他翻的對不對,就向我告發?”

墨君翻了翻眼睛,“他為什麼要騙我們?”

昭慶不怪小孩子無知,搖頭說:“他是慣騙。你知道他騙了多少人?四個天王被他騙倒一半。”這樣一說,墨君對鶴慢的過往事蹟肅然起敬,問:“他騙什麼?”

“騙什麼?哼,謊言是他唯一的語言,不說難受。”昭慶提起那個犯人,滿心看不起。墨君不服氣地說:“我看他人很好。在牢裡,他給我棉被。他還說,縣老爺要不信,自己趁晚上去聽。”不必墨君說,昭慶也打算晚上去聽聽。他還有城防等著佈置,不跟小孩子繼續浪費時間,撇下墨君一個人在小偏廳裡。

沒說讓走,也沒說讓不讓吃烤饃,害得墨君犯難。家裡教他,別人的東西,沒得准許之前不能動。況且墨君知道剛才的人是誰,不需要蘇牧亭提著戒尺在旁邊盯,他也不敢隨便拿縣官老爺的饃饃片。他跑到門邊問聽差的:“老爺還回來嗎?”聽差的不知道小孩子急什麼,面無表情地說:“你乖乖等著就是。”墨君忍了一會兒,眼巴巴看那一圈饃片越來越焦,跺著腳不知道怎麼辦好。

忽然聽門外有人說:“好香。什麼東西?”說話的人一步邁進小偏廳,看見爐上半焦的饃饃,蹙眉說:“好好的東西為什麼要糟蹋?”

來的人身材魁梧結實,穿著好衣服,打扮同昱人沒什麼差別。墨君的眼睛一低,盯住來人的腿腳。

以他的身高,整天看最多的就是大人們的兩條腿,漸漸學會從走姿判斷人:蘇牧亭的步子四平八穩,好像會跟腦子一起想事,會跟嘴巴一起吟詩。元寶京在逃命途中扮女人扮得像,也託了步態的福:那是大昱風雅的文化,有點身份的人都不肯走快。走得快是一種粗俗,只有跑腿的人會終日邁大步。

進來的這男人風風火火,一步向前衝的力氣能撞飛十個蘇牧亭。墨君從他的衣服和步幅,猜到他是個有身份的楚狄赫人。他怕見楚狄赫人,當即縮頭蜷膝,雙眼盯地。

昭慶沒有告訴鹿知,蘇家母子被放出來。鹿知瞥了墨君幾眼,沒認出來,不知道縣衙裡哪兒來的小孩。他不客氣地坐下,抓起烤饃片問:“怎麼不吃?好好的糧食,糊了多糟蹋!”墨君聽他口氣不兇,偷偷瞄他,也沒認出來他是誰,不識好歹地問:“你們楚狄赫人,不是吃肉不吃草嗎?”

鹿知“噗”的笑起來,“有的吃,誰還挑三揀四?”說著自己嘎吱咬那焦香的饃饃,又切了幾片新的擺成圈。“你要是餓過肚子,餓到差點死掉,這輩子都忘不了那種感覺,看什麼都好吃。”說著遞給墨君一片烤好的。墨君起初不敢接,後來看他為人和氣,而自己實在肚餓,便不顧許多了。

“你是誰家的孩子?在縣衙裡做什麼?”鹿知邊吃邊問。墨君想來想去,說:“我娘發燒,縣老爺準我們在客房暫住。”

鹿知看這小孩雖是雙手抓著吃,但細嚼慢嚥,不咂嘴不做怪聲,心想小傢伙倒像是有教養,又問:“你叫什麼名字?”

按大昱的習慣,姓氏和名字是分開問的,有個次序。長輩問話,通常先問人出身,墨君就會回答:“汲月縣蘇氏。”長輩若看得起這門第,才問名字,然後可以向別人介紹“這是蘇家的小公子墨君”。若看不起,只說“這是汲月縣蘇家的孩子”,至於孩子叫什麼,完全沒必要讓人知道了。

哪怕知道孩子的姓,也要按這套來。姓和名顛倒著問,要受人恥笑。墨君猜楚狄赫人不知道這套規矩,但他還是照老習慣回答:“墨君。”鹿知以為他姓“莫”,點點頭說:“你可以叫我七爺。”墨君以為他姓“戚”,小聲說:“你們的姓,很少見到這麼簡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