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孤帝(第2/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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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舜英見硯君白皙的臉上騰的冒出一個紅印,心中有些愧疚,但更多的是不服氣。她遭受的所有苦難,從來不奢望這位大小姐能切身體會,但也不應該被質疑,更不應該是侮辱人的質疑。
“你知道為什麼我們總是合不來?”金舜英凝望著充滿敵意的蘇硯君,輕飄飄地說:“因為你這輩子始終在做‘應該’的事情——應該聽你爹的話,應該像個名門閨秀,應該高貴聖潔,應該滿嘴的大義凌然。可是世界從來不會按它‘應該’的樣子繼續下去!總是突然、總是橫禍、總是各種各樣的出人意料。”
珍榮拿手絹拭去硯君嘴角的血,低聲衝金舜英喝道:“你少說兩句能怎樣!”
但金舜英已經不想再裝作沒聽見。她已經沒有興趣扮演蘇家老宅中的金姨娘,裝作對硯君和珍榮鄙夷的眼光毫不在意,裝作對她為妾的人生還比較滿意。
“每次我都會想,這種事情也能依嗎?是時候了,該蘇硯君做一點事情,出人意料,甚至出乎她自己的意料,讓我、讓你那個傻傻呆呆的爹、讓這個該死的世界感到驚詫。可是你從來沒有!因為蘇家的大小姐‘應該’當循規蹈矩的楷模,‘應該’服從,哪怕你根本不知道那是上天的意志,還是一群愚蠢的人在擺佈你!”
“每次都是我,做著各種‘不應該’、‘沒骨氣’、‘討人厭’但是必須有人去做的事。勸你爹向大成天王低頭,拋下你爹自己逃命,和一個男人同吃同住一路同行……我全都做了!不妨大聲告訴你——我一點都不怕你臉上那種‘你不該’、‘你真下賤’的神氣,因為我金舜英,從來就沒有認為什麼事情是絕對‘應該’或者‘不應該’的!”
沒有一句是她來時路上打的腹稿。她的腹稿凝聚了多年來向蘇家學習的大道理,幾經推敲,字字冠冕堂皇,能夠讓蘇硯君無言反駁。但她絲毫不留戀那份討好硯君的長篇大論。不管蘇硯君喜不喜歡,金舜英已經不是原來的金舜英了。
她繼續激動地說:“你總覺得我在針對你,那是因為我向來用一言一行告訴你——你覺得你看不起的人很卑賤,但我就是要讓你知道,世上沒人是靠著你蘇硯君的尊重才能活下去!”
硯君聽到“啪”的一響,怔怔盯住自己的手掌。在她自己反應過來之前,揮掌打了金姨娘一耳光……她有些後悔地看著那隻手,臉上晃動著張皇的神色。她的嘴唇動了動,想說點什麼,但是腦子裡沒有現成的解釋——動手打人這種事情她從來沒有想過。對方是她弟弟的生母。墨君就在旁邊看著,她不應該讓弟弟看見她打人,更不應該讓弟弟看見自己的親孃捱打。
硯君慌了,睜大眼睛看著金姨娘。金舜英也呆住,捂著捱打的臉龐,吃驚地看著蘇硯君。她驚詫自己方才說的那段話,也驚詫硯君居然會出手打人了。
空氣在兩個女人之間奇妙地凝滯,時間像笨拙的熊,慢吞吞卻令人緊張地從兩人中間挪過。她們各自的心裡逐漸湧現了一些話,但金舜英想蘇硯君只是頭腦發熱,跟惱羞成怒的大小姐沒什麼可說。而蘇硯君決定快速抹消這個掌摑姨娘的自己。於是她們一個恢復了漠然,另一個迅速地將手掌藏到長袖裡,同時不約而同地嘆了口氣。
在她們嘆息的空當,看了一場鬧劇的元寶京漠然問:“那東西在哪兒?”硯君正在逃避和她的姨娘說話,身不由主地接下了他的話頭:“你說什麼東西?”
“有個陌生人託付你一件古怪的東西,給我。”
硯君略略遲疑。“那是應該給你的嗎?”
“你留著沒有用處,恐怕還會招來殺身之禍。”
“不是用來營救我父親的嗎?”硯君的語氣中帶了焦急。元寶京抿起嘴唇,搖頭說:“不是。”
金舜英對硯君的遲疑感到不耐煩,“趕快拿給他,了結你爹和他的事情!”
硯君既不知道那究竟是什麼東西,又不知道留著有什麼作用,終於從隨身的荷包裡取出來。
元寶京的神色分明說他也是第一次見到,這東西的樣子讓他有些意外。“血書?”他接到手中展開,一行接一行看下去。
他能夠讀懂。硯君想問那是什麼,但又覺得無論是什麼,似乎跟自己並無干係。而金舜英不客氣地脫口而出:“這鬼畫符是什麼東西?”
“官書。”元寶京簡潔地回答。
昱朝少數官員之間秘密流傳的符號。據硯君所知,那些“少數官員”是皇帝的密探、暗殺者和栲訊人,昱朝覆滅之前,他們隱藏在繁華盛世的陰影中,現在不知所蹤。
金舜英並不知道官書是何物,單刀直入地問:“現在你怎麼打算?”
元寶京的目光從那些奇詭的符號上抬起來,先看了看金舜英,又看了看墨君,微笑道:“前途還有刀山火海,我不能再連累蘇家。後會有期。”
雖說是刀山火海,但他的微笑裡又充滿了信心。金舜英想,那血淋淋的東西一定給了他莫大的期望,便也笑道:“不求後會,但求好事當前不要忘了我們那老頭子。”
元寶京的神色黯然片刻,向硯君道:“令尊這樣的人……大成逆賊不成心取他性命,只是令尊必定不肯向逆賊獻金買命,乞憐苟活。恐怕逆賊會將令尊困在天牢,只等他困厄病死或者自裁,之後將他厚葬,兩邊都落好名聲。”
硯君悚然變色。元寶京不照顧她的心情,直截了當地說:“小姐若折回汲月縣,勢必落入逆賊之手。令尊若不為所動,最終不免兩條人命。若是令尊為愛女求饒屈膝,小姐又有什麼顏面重見父親?況且大成逆賊風流成性,小姐月貌花顏,縱是大義巧言求得令尊活命,也不免招致風言風語,父女雙雙蒙羞。”
“你……是要我坐視父親死在天牢嗎?”硯君逼視這男人,從他冷漠的臉上發覺了答案。她搖頭,“你可以任由我父親死得高潔,我不能。你可以希翼他成為一個為昱朝全節的臣子,我不能。”
元寶京原本還想說點什麼,但最終讓步說:“人各有志。無論如何,蘇家的功勞我不會忘記。”說完他送給她們感激的環顧,轉身離開。
就這樣走了——硯君和金舜英的心裡不約而同地產生了同樣的念頭。
房間裡霎時沉默而冷清,只是少了一個人而已,卻像是所有的光熱瞬間熄滅,所有的僥倖都破滅了。她們又一次失去了僥倖。
金舜英突然覺得自己在這房間裡是多麼突兀,縱然她強裝氣勢,可是失去旁人的時候,蘇硯君才像是房間的主人。金舜英不得不緊緊抓著兒子的肩膀,抓住和硯君的聯絡,讓她感到她有了立足之地。這讓她沮喪,但更讓她沮喪的是,那個人走了……她彷如冒險的短暫生活、或許會帶來不同人生的旅行,結束了,她不得不迴歸蘇牧亭的妾的角色,向大小姐硯君詢問前程:“現在怎麼辦?”
硯君重重地跌坐在太師椅中,手臂撐著扶手不至於整個人歪倒。她並沒有多想,也沒有推諉,自然而然地接受了金舜英的詢問,自然而然地展開思索。
本以為那張血書,或許有奇妙的機緣能救父親,原來與他毫無關係。父親拼命支援的弘熙皇帝元寶京,除了要他以死全節,沒有提供有用的辦法,撇下她們一家人聽天由命。同黨尚且無法指望,能在大成天王面前美言的人,又怎會無私地幫她們?
就算硯君不諳世事,也知道回鄉救父、上下打點需要錢。或許用不著百萬黃金,但肯定是一筆不小的數目。金姨娘沒有私吞連夫人贈送的金條,但那遠遠不夠。
硯君左思右想,鎮定地說:“珍榮,把箱子裡的老松墨拿出來。”珍榮早已猜到事情註定是這樣的走向,不作聲地照做。
那些珍品裝裹在定製的墨盤中,收在專門打造的抽匣裡。名貴木質的抽匣本身就是一件藝術品。硯君珍愛到不肯輕易示人,只在夜深人靜時,偷偷拿出來與珍榮感嘆一番。
此刻她的手指情誼綿綿地摩挲抽匣的鑲玉提手,狠下心說:“珍榮,你和我去,把它賣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