硯君聽說陌生男子真是金舜英的哥哥,喚出墨君與他見面。她自己本來應該帶著珍榮迴避,可是早在悅仙樓外見過了,這時候再擺架子更嫌忸怩。她索性大方地重新打過招呼,在旁邊陪坐。珍榮見她們都把金萬賢當自家人,沒話好說,出門向店裡夥計要些便宜茶葉,親自沏了茶端給金萬賢。

金舜英讓墨君接過珍榮的活計,給他舅舅敬碗茶。禮遇令金萬賢有點受寵若驚,趕緊拿出一件小玩意送給墨君,慚愧地說:“舅舅沒有準備見面禮。這東西簡陋了一些,但算得上逢凶化吉的護身符,救過舅舅的命。”

三寸長的小匕首,手柄上鑄著一個馬頭。墨君抽出來一看,刀口鋒利,“哇”的讚了一聲,心裡實在喜歡,連說謝謝舅舅。金舜英皺眉道:“給小孩子這東西,他還不弄傷自己?墨君,拿來給娘收著。”金萬賢不以為然,隨口說:“我見過的小孩子,有些比墨君還小呢,早就擺弄這些了。”

金舜英發覺有些不大對頭,問他做的是什麼營生。金萬賢此前都是妥當地對答,這時候突然吞吞吐吐地兜起了圈子,含糊地說:“主家的生意廣得很,什麼都做點。”問他怎麼回到落烏郡來,他說:“我是經常出門在外,漂泊四海也沒定準,這回恰好到北邊來。”

金舜英冷笑道:“行了,我大約也知道你做什麼營生。時常要跑路的生意,肯定不是踏踏實實做人,能在一處做長久的!”金萬賢的臉色稍變,立即又恢復了心平氣和,好聲好氣地說:“你誤會了。”

金舜英平常不願意被人看低,有短處都藏著掖著。眼見突然冒出來的哥哥又攤上見不得人的行當,她好像瞬間在硯君與珍榮面前矮了一頭,心中半是酸楚半是生氣,反倒不肯在這話題上躲躲閃閃,大聲質問:“那麼你主家的名字,敢理直氣壯地說出來嗎?”

她也不求金萬賢追隨哪位名流,只要堂堂正正地答上一句,證明走的是正道,金舜英也就抬得起頭。可金萬賢直搖頭,不知道是對他妹妹的衝脾氣無可奈何,還是對她的問題無言以對。他轉向硯君,帶著歉意說:“她這股脾氣,肯定經常讓小姐為難。小姐是大戶人家的閨女,不要和她一般見識。”

他外貌樸拙,應變倒是靈活,十分圓滑地把話題岔開了。硯君客客氣氣地說:“一家人流落異鄉,怎麼能計較呢。”金萬賢趁機問:“不知道小姐怎麼會背井離鄉,住到此處?是一時之計,還是有長遠打算?”硯君嘆道:“並沒有長遠的打算。暫住這裡無非是迫不得已。”

金舜英見她哥哥有意忽略她,她可不肯被冷落,就此又接過話頭,將硯君被悔婚的事情約略說了,只省去蘇牧亭參與復辟的事,說是大成天王抄了蘇家。

金萬賢預設聽完,想了想,說:“既然左右都同大新沒有瓜葛,我就據實相告吧——那年離開汲月縣,我打算回老家去,但路上遇到一支商旅,我見他們生意大有所為,就跟著一起走南闖北。後來正值大庚天王起事,我想這是一番事業,投到天王麾下,一直追隨天王打下京城。直到京城被大新的軍隊擊潰,我又追隨天王撤回西南。此次北上是有件重要的事,因此看見你們住在悅仙樓,我恐怕你們同三花頭有瓜葛,沒有當即說出來。”

金舜英站起身衝向房門,開門四顧無人,她示意珍榮到門口看著,自己瞪圓眼睛壓低聲音怒斥:“你同我說這些做什麼?!”

“你不是疑心我坑蒙拐騙,做強盜的勾當嗎?”

“可我也不想聽你提著腦袋賣命!”金舜英捂上耳朵將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你怎麼就不能找個安穩營生隨便過日子!”

金萬賢不住冷笑:“我也想找,可是誰能安穩?我是從死人堆裡爬出來,才醒悟——一將功成萬骨枯,我們就是別人建功立業時踩來踩去的渣滓。如今這世間,當不上成功的一將,就只能當腐朽的枯骨。”

不僅金舜英無言以對,硯君也愕然地望著這個面貌平常的漢子說不出話。金萬賢像安慰小孩子似的,輕輕拍他妹妹的肩膀,說:“舜英,我做的事不能有家口拖累,本不打算同你再見。這回巧遇是上天安排,我想這就是最後一面。以後不會連累你。”

他從懷裡掏出一支白玉髮簪,一端是五瓣花朵,雕工樸實,並沒有稀罕之處。“這是娘給未來媳婦準備的,可我沒有成家的念頭。孃的遺物還是你收著吧。”將玉簪留在桌上就告辭。

金舜英盯著玉簪愣了好一會兒,拔腳追出去。

漆黑夜色壓城,數步開外一片昏暗。她東張西顧,直追到銀杏樹前。

縣城的願望一夕之間掛滿了銀杏樹梢,已經找不出空閒的枝條。人們將自己的願望系在別人的布條下面,相信被提攜一下,願望照舊能實現。繫著繫著,紅瀑布流瀉到地面,鋪向四面八方。風掀起一陣嘩啦啦的聲響,無數繚亂的願望擋住金舜英的視線。

她撥開面前亂紛紛的布條,藉著悅仙樓的輝煌燈光,踮腳張望。金萬賢不知沉向夜色哪邊,行蹤全無。

金舜英不懷疑他的話,直覺知道他們再不會見面。塵世如海,人如浮萍,一聚一散永無定期。況且……他竟然又是個添亂的!蘇牧亭,元寶京,連那泯然眾人的金萬賢也湊起了熱鬧,世道可真是亂到底了。為大庚天王東奔西走,能有什麼好事?自古成王敗寇,寇固然沒有好下場,就算搖身變成元寶京那樣的王,好日子又有多長久呢?金舜英想,她再也承受不起這樣一段孽緣,爽性讓它隨風散去。

她在冷風裡聳起肩膀,最後看了一眼,旋即回到客房,再不提這次偶遇。

多年之後,金萬賢鳴鑼敲鼓地尋找他妹妹和外甥,卻怎麼也找不到。因為金舜英始終沒有後悔那個冷風颼颼的夜晚,自己所做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