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海(2)(第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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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未斷,悅仙樓的大門外有人怯怯地打招呼:“是蘇小姐嗎?”角落裡晃出一個三十開外的漢子,穿著還算過得去的短棉襖,衣角和他的皮帽一樣,磨得發亮。珍榮將硯君護在身後,滿懷敵意打量陌生男子。他粗糙的臉膛綻開笑意:“這是珍榮嗎?都長成大姑娘了。”
不僅硯君不認識他,珍榮也不認識,但他卻一副見到熟人之後很安心的表情。“我是金萬賢呀。”他帶著少許的遺憾,補充說,“我是舜英的哥哥。舜英剛到你們家時,我走動過幾次——你們都不記得了嗎?”
“啊!”已經十餘年未曾出現過的名字,突然在異鄉幻化為活人,硯君和珍榮都呆住。他的長相實在無法喚起她們任何回憶,但金姨娘的確有個哥哥金萬賢。
她們的疏離打退了金萬賢的熱情,他舔了舔乾裂的嘴唇,拘謹地問:“舜英……是不是住在這裡?我今天早些時候,看見好像是她,沒敢認。”硯君和珍榮不知道他想幹什麼,面面相覷不作聲。
“能讓我見舜英一面嗎?”金萬賢提了出來,慚愧而尷尬地搓著兩手說:“這麼多年了……我沒想過還有見到她的一天。”珍榮迅速代硯君出主意,說:“你等等,我們上去喊她來。”說完匆匆地拉著硯君的手跑開。
硯君問:“你跑什麼?”珍榮心有餘悸,飛快地回答:“你看看他的樣子!把自己妹妹賣了的人,除了錢,對他妹子還有別的指望嗎?我們現在哪裡能顧得上別人!小姐回去,先要連夫人送的那隻洋鐵皮盒子,自己拿著,再跟金姨娘說她哥哥的事,記住了?”
湊巧那群楚狄赫人也回來了,她們又在樓梯前遇見。硯君低頭不看,卻有一人路過她身邊時,打聲招呼:“蘇小姐。”硯君沒有抬頭,客氣地回一聲:“七爺。”旋即無話,錯身而過。硯君忽想起:她沒有在集瑰堂報上自己姓名。又想,也許金姨娘折騰出碎玉的鬧劇,他已向店家問了她們的姓名來歷。
大堂中有人高聲斷喝,攔住楚狄赫人隊伍末端的最後一人,七爺回頭看了一眼。硯君跟著回頭一看,是悅仙樓的夥計們攔住金萬賢。他們對客人有著精準的記憶力,凡是不屬於悅仙樓的人,很難從他們眼皮下面自由出入。
“今天還要趕你幾回?”硯君聽見夥計這麼說。可見金萬賢不是沒敢認金姨娘,是沒能找到走進去的機會。金萬賢帶著謙和的神色向夥計道歉,又指向硯君說:“我和那位小姐是一起的。”珍榮輕叱道:“你就在這兒等著吧。我們幾個女人,不方便請你登門入室。”
金萬賢訕訕地將雙手籠回袖管裡,蜷縮著肩膀低頭立在角落,不時向樓梯上瞟幾眼。過了沒多久,樓梯口出現一位青年婦人。金萬賢當即大叫:“舜英!”
金舜英遲疑地走到他面前,銳利的眼睛像只狐狸似的打量他。她的樣子已經變了很多,但她哥哥並沒有翻天覆地的變化。他還是普普通通的長相,老百姓特有的那股不願沾染是非的神氣,一頭扎進人海里就杳無蹤跡,親妹妹也沒法一眼把他從人群裡分辨出來。但他一開口,金舜英就想起來這張苦大仇深的臉。
“都完了。”她見他是為了告訴他一件事情:“金山完了,蘇家完了,我也完了。”
“你不會的。”她哥哥咧嘴笑,“我們金家的人,從不會走到完蛋那一步。你這不是挺有精神。”
“可是沒錢。”金舜英鏗鏘地回答,“你別再打我的主意,我不會讓你如願。”
出乎金舜英的預料,其貌不揚的哥哥笑起來,說:“舜英呀舜英,你還是滿嘴的錢、錢、錢。我不缺錢了。”
換了從前,金舜英鐵定不信。但她端詳男人的眼睛,覺得那雙眼睛的確不像是為了金子而放光的眼,不像她金家的眼睛。
“我找到一門營生,能養活自己。”金萬賢仔細打量他妹妹,嘆道,“過去真是太年輕了,又執拗又天真,整天想要發橫財。這些年過去,終於知道好運不能強求,人還是要踏踏實實做事。可惜苦了你。”
這樣一番話在金舜英的想象之外,她抿起嘴唇不回答。
“從前想著,你跟蘇家能過好日子,我也不大自責。前些日子在楊村看見你,我還沒敢認。想不到真是你——我就知道肯定是蘇家出事,不然你們孤兒寡母不會在這種時候北上。那個孩子,是我外甥?”
金舜英想起來在途中的村莊,有天她跟貨郎擔買東西時,有人叫她的名字。“原來是你。”她哼哼道,“從那時候就跟上我了嗎?”
“不。我是到北邊來辦點事情。”
金舜英再次打量她哥哥,覺得他比從前老成很多,也深沉很多。她撇了撇嘴,“上來坐一會兒吧,墨君還沒見過他舅舅。”金萬賢對妹妹的邀請有些激動,金舜英立刻又道:“別指望墨君親近你——他早就知道我是被他舅舅賣掉的。”
金萬賢邊走邊東張西望,還故意裝作若無其事。金舜英怕硯君小看他沒見過世面,拉下臉說:“一家客棧而已,瞧你的新鮮勁兒!”金萬賢咧嘴笑道:“‘一家客棧而已’?聽這話就知道你沒見識。悅仙樓是遠近馳名的氣派!能住這裡的,幾乎都是北六郡的富商。大新的達官貴人們蒞臨落烏郡,常常在此下榻。我先前還好奇蘇小姐是什麼路數,也住了進來。”金舜英嘆口氣:“不提也罷。”
兩人說著走到二樓,金萬賢想要右轉,被他妹妹拉住,“錯了!左邊!”金萬賢眼睛一眨,看見右手走廊裡佇立兩個楚狄赫人,小聲問妹妹:“跟蘇小姐搭話的三花頭,是什麼來路?不像簡單貨色啊!”
金舜英心裡咯噔一響,今日的鬧劇在腦中重演。她事後懊悔自己魯莽撒潑,但還懷抱僥倖:天下的倒黴事不能都讓她遇見,這回八成捏到軟柿子,楚狄赫人的金子拿了也就拿了。偏她哥哥害她又提心吊膽起來,當下狠狠地答:“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