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狐狸驛站

在北邊正秋雨霖霖的時候,蕭瑟的冷空氣還爬不過嶺南的高山。是以南荒一片,仍是林深茂密,碩果滿枝。

江蘺本不知自己該往何方,該尋何處,可奇妙的是,這一路總有一波又一波的狐狸,像開驛站似的接力相送。它們有的灰毛,有的青毛,偶爾還能看到漂亮的紅狐狸,它們毛色不同,性情不同,但總是不約而同地引著江蘺一路往南邊走去,似乎都在催促著她趕緊離開這片曾經的故土。

雖說路上有小狐狸們陪同,但江蘺還是很孤獨。是那種身處滄茫天地卻不聞一聲人語的孤獨,越是往前走她便越是思念從小陪伴的婆婆。她覺得自己彷彿就像是一個孤零零的浮萍,突然有一天被抽走了根莖,逃出了那片叫做“家”的池塘。即便是身邊南行的小狐狸都還有回家的一天,可她自己呢?沒有了婆婆,哪裡會再是家呢?

江蘺一路看著黃色的葉子落下來、紅色的葉子落下來、橙色的葉子落下來、然後有一天發現沒有葉子落下來了,忽而抬頭是滿枝滿樹的寬大綠色。

到最後,陪在她身邊的那隻紅尾巴狐狸也準備開始告別:

“姑娘,原諒我只能送你到這兒了。下了這座山,前面便是人煙聚集之處,我們不方便再露面,願姑娘能夠找到心安之處,餘生平安康健。”狐狸朝江蘺拜了拜,末了又補充道:“對了姑娘,之後碰到其他人,可千萬別說您能同狐狸講話。”

“知道了。”江蘺淡淡地回答。

又是一次離別,這便是狐狸們護送的終點站了,江蘺想朝那狐狸作揖表示感謝,地上的小畜生果然又一次避開,往旁邊退了一步轉頭消失在叢林中。

“我該不是什麼狐狸精吧。”每一隻狐狸都對自己戰戰兢兢的,江蘺看著遠去的背影苦笑著搖了搖頭。小時候聽故事,這世間從混沌之初便分為人、妖、仙三類,“若我真是狐狸精,那紅尾巴囑咐我切不可洩露我身上這點‘本事’,可算是良苦用心了。”江蘺自言自語道。故事裡的人都是勤勤懇懇,受仙家庇佑;高高在上的仙人們靈力高強,受著萬人敬仰;而妖族呢?每個故事裡都說是它們人見人躲,仙見仙殺的陰邪惡毒之輩。

“不會不會,”江蘺拍了拍臉,忙搖頭,“從小婆婆就說我單純善良,聰明可愛,怎麼會是妖精呢。”

實際上這話不是婆婆親口說的,是她和村頭賣豆腐的王大媽聊天時,王大媽說的,但那王大媽也不見得是真心實意說出來的。

那會兒賣豆腐的王大媽看上了小江蘺,趁爺孫倆趕集路過時,一把拉住她婆婆,對著江蘺那是鋪天蓋地一通海吹啊。她飛著唾沫星子一會兒誇江蘺天真浪漫,從沒長開的小臉蛋裡也能看出是個美人坯子,一會兒又贊江蘺她額頭寬,眼皮深,一看就是有福氣的面相,配她家那剛中了秀才的侄子啊,正正好。

婆婆聽著也點頭如蒜搗連連稱是,然後用非常誠懇的語氣謝了王大媽一番,說自己這小孫女整天傻不拉幾的,鹽粒米粒都分不清楚,嫁給秀才之後從此也能有個傭人侍候著自然是頂好的;再者她從小便沒個嫻靜溫婉的樣子,自己年紀大了更是管束不住,任由她在泥巴地裡打滾,用爛泥糊住螞蟻洞,用棉花塞滿小鳥蛋,若是日後進了門,感受了秀才家濃郁的文化薰陶,說不定慢慢兒也就有個女孩的樣兒了......婆婆在日頭下口若懸河地講了一大堆,江蘺便跑到賣豆腐的車輪底下躲太陽,等到有人再叫她時,她便聽王大媽打著磕磣的最後總結:“那您孫女可真是單純浪漫,聰明可愛哈。”

然後婆婆便一口一個“是啊是啊”的,很開心地牽著江蘺回家了。

“婆婆是捨不得我離開她吧。”江蘺抬起空落落的右手,看了看周圍密林環繞,心頭一緊,嘆了口氣。

“可是她終究還是離開我了。”

2.青石

嶺南之南的山,是一重疊一重,嶺南之南的樹,是一片連一片,一重重的山和一片片的林,圈出了一塊黔地。要說這黔地呀,它有“三不”:人不出、仙不來、妖不往。北方人管這裡叫做“南荒”,當地人則管自己叫做:被大山阻隔,被森林覆蓋的人。

山裡有許多被稱為“壩子”的盆地,當地人在壩子周圍建起許多寨子,其中最北邊的那個寨子叫做渾蛇寨,因為附近常常有各種蛇蟲出沒,稍微大膽一些的當地人在不那麼忙的時候便會去抓一些稀奇古怪的來,或換錢,或釀酒,有時沒抓到值錢的,就直接燉了湯給一家老小補身體也很滿足。

渾蛇寨裡有個抓蛇頂好的高手,叫做青石,才十八九歲的模樣。倒不是因為天賦異稟或者有什麼抓蛇的訣竅,他才被叫做高手。究其原因,完全是因為熟能生巧而已。問一問當地人就知道,他們總會放下手上的秧苗抹掉額頭上的汗,道一聲“嗨!還不是閒的唄!”

那名喚青石的少年沒有田要種,沒有果要收,無父無母無家產,大山便是他的金銀庫,因此他日日都往山裡跑,時間一長,練就一身打蛇的功夫不說,還把山裡的寶藏摸得那叫個一清二楚。

例如他知道山溪澗的陰面長著全壩最好的靈芝,虎頭溝裡夏天有可以救命的還魂草,北坡下怪石嶙峋的荊棘叢中有最值錢的毒蛇。

可是這天,來抓蛇的少年轉悠了半天連一條蛇影都沒來得及瞧見,倒是先被灌木堆裡的一團人形似的白影著實嚇了一跳。

“呵!”青石趕忙拍著自己的胸口,抬頭看著天空嘴裡唸唸有詞:神仙保佑神仙保佑,妖魔鬼怪快走開。

那影子一動不動。

青石唸了半天神仙,終於發現那個東西可能還真是個人,一個從山坡上摔下滾入荊棘叢裡受傷的人!於是他摸出腰間的砍刀,破了一路帶刺的灌木,這才看清地上人的模樣。

放眼整個寨子,不,是整個壩子,不不,是整個黔地,不不不,是整個大荒,青石覺得再也沒有比眼前這位女子更漂亮的姑娘了。她凝脂一樣嬌嫩的肌膚沒有因為染上泥土而變得骯髒,反而襯著那一雙柳葉眉下精緻的五官更加悽楚動人了。只是她的頭髮大概因為摔落時牽扯到崖壁上的藤蔓,正凌亂地散著,衣衫也被劃破了好幾道,也不知頭部和身體有沒有受傷。

傻小子在原地愣了又愣,終於回過神來趕忙上前去探她的鼻息:

“幸好,還活著。”

幾乎沒有猶豫地,青石決定把她帶回家養傷。

快到寨子頭的時候,青石意識到如果就這麼揹回去一個姑娘對話,村頭村尾肯定會生出閒話來,青石覺得他自己一個大男人反正厚臉厚皮的不要緊,可沒得白白侮辱了人家姑娘。所以他先找了塊隱蔽的地方把背上的人放下,將自己的外披把她從頭到尾裹嚴實了,再探頭探腦地觀察著路口的情況,看準了時機尋到一個大家都沒注意的檔口,才一溜煙抱地著姑娘衝回了家。

他輕輕地把懷裡的人放在床上,合上門,這才有功夫細細的端詳。青石發現這個姑娘不僅身上有多處被荊棘劃破的傷痕,清瘦的骨架和凹陷的臉頰也都是好久沒吃飽飯的結果。

青石畢竟是男子,為姑娘做做飯還行,但要想清理傷口還是得找個幫手。青石第一個就想到了花杏兒,若論起血緣,這花杏兒是自己奶奶的妹妹的外侄女的表舅家的二姑娘,若單說關係,那就是四個字:兄弟情深。山野裡瘴氣多,不好生養,子嗣少,因此南荒的女兒們也如同男兒一樣,一般地田間勞作,一般地爽朗大方。

當花杏兒被青石從田裡拽回來時,她也不得不承認這個受傷的姑娘是頂頂的好看。

“不說別的,就單說她那一頭瀑布一般的黑頭髮,就像黑色的銀河一樣。嘖嘖嘖,要說如果擱咱頭上......”青石翻箱倒櫃地找出一套母親留下來的衣物,掏出一瓶又一瓶自己珍藏的傷藥,催促著他“兄弟”趕緊停止春秋大夢:“救人要緊。”

“知道了知道了,你快滾出去燒一壺熱水來。”花杏兒踹了一腳青石,“我幻想幻想怎麼了,煩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