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我覺得這個故事裡的人都有點太偏激和奇怪了,”季準來回看了十幾遍結局,抬起頭對著燕淩說道,“不太符合正常的觀念。”

燕淩已經快靠在錦枕上睡著了,季準讀話本的聲音十分嚴肅,語氣非常呆板,比老和尚念經還催眠,等季準讀完了開始評價,她才從那種昏昏欲睡的狀態醒了過來。

“這哪裡偏激和奇怪了?”她揉了揉額角,覺得季準事兒特別多,“有仇報仇有冤報冤,很符合正常的觀唸啊。”

季準說完話才發現燕淩睡著了,他看著燕淩茫然地睜開眼,打了個哈欠,眼底泛著一圈水色,沒有半點平時高傲強勢的樣子,他心裡微微一動,公主確實生的很美,她身份又尊貴,嬌縱一點也算不得什麼大事。

他這麼想著,說話不由得和緩了起來:“這裡面的何嫣兒和荊生,見了一面就敢商定私奔,哪裡有人這麼短的時間就喜歡到這個份兒上,何老爺面對女兒欲行醜事,居然選擇毆打荊生,荊生有功名在身,若是一時氣急告官宣揚出去,何嫣兒又該如何立足?王懷義想娶新婦,不與何嫣兒商議和離,硬要休棄何嫣兒與何家齷齪,而何家長兄也十分奇怪,老父被王家羞辱氣死,親妹被人掃地出門,他居然不與王家理論,而是拋棄親妹,這哪裡是有倫理親情的人能做的出來的?”

燕淩看著季準一條條按著規矩仔細分析書攤五十文錢便宜小話本的樣子,差點就要笑出聲來,她故意板了板臉:“季郎君家裡兄友弟恭,父慈子孝,年紀輕輕就成了天子門生,怎麼會知道這世上稀奇古怪的事情多著呢,本宮聽宮女們閑話,也曾聽說過幾個人互有齟齪,最後損人不利己,竟成了仇敵的故事。人性本惡,做什麼事也不奇怪。況且這本子寫的也不算出格,換成本宮來寫,必不讓何嫣兒束手就擒,先得把她那好哥哥一起帶走才是。”

季準微微皺了皺眉頭,稀奇古怪的事情再多,終歸也不是正常事,燕淩和他的想法很明顯南轅北轍,但他要一味辯駁,她肯定也不會理會——燕淩的年少時的經歷,怕是遇到的惡人要比善人多些。況且聽她說要何嫣兒報複兄長,總讓季準不由得聯想起龍椅上那位,這感覺實在有點奇怪和詭異……

“殿下喜歡看話本,不如看些結局美滿些的,比如最近京中就有一本很流行,”季準準備換個方向挽救燕淩的口味,他努力回憶了一番,終於記起了個八九不離十,“這書名叫雲州傳,講的是一雲州女子傅氏女扮男裝為父申冤,正巧遇到太子微服出巡,太子見她相貌不俗談吐有物,心生好感,便令雲州太守嚴查此案,後來傅父冤情昭雪,傅氏換回女裝,向太子道謝,太子一見傾心,竟迎娶傅氏做了太子妃,兩人恩愛非常,成了一對神仙眷侶。”

燕淩表情微妙地聽完這段故事,如果她沒見過太子,她會覺得這話本好有意思,可她見過太子,還見過兩位,那在她看來這故事走向就有些太充滿幻想了。

“太子一般不會微服出巡,”燕淩看著季準說道,“而且太子只是出入內宮,跟隨的人就有幾十個,他如果出去,侍衛隨從可能會有上百人,普通百姓不太可能偶遇到太子面前。”

季準嘴角抽搐了一下,怎麼燕淩突然和民間撰寫的話本較起真來,那些靠賣故事掙錢的文人別說太子,太守可能都沒見過啊。

“而且太子妃也不太可能是民女身份,”燕淩神色淡淡的,比季準剛才批駁何嫣兒的故事還認真兩分,“當年廢太子的太子妃是梁康向家,父親任乒部尚書。而當今皇後是滎陽侯之女,雖不是出身特別顯貴,但也是名門。而過去雖然也有民女做了皇後的例子,但那都是皇帝登基後立的,當太子的時候,自己可做不了那麼多主。”

季準無言以對,他扣了扣手裡那幾頁紙,勉強找出來個說頭:“確實不太實際,讓公主見笑了,百姓看故事,不太講究這些身份之別,寫的這倆人般配,瞧得人也就覺得般配了。”

燕淩看他不好意思地低了頭,不由得産生了逗弄的心思:“季郎君推薦這本,必定也是覺得這位雲州姑娘和太子般配了?只是這種都是閨閣女兒愛看的,季郎君一個男子,怎麼記得這麼清楚,可是有了相熟的小娘子,從她哪裡聽說的?”

“還請公主慎言,草民現在這樣,怎能有什麼相熟的娘子,白的耽誤別人,”季準聽了燕淩這話,嘴比頭動得還快,他看著燕淩,神情很是正經,“草民接了書肆寫字樣的活計,所以看了幾本新書,並沒有什麼其他事情。公主不喜歡這書便算了,草民只是隨口一說,當然還是以公主的心意為準。”

燕淩微微挑了下眉,她在這次和季準的爭辯中可謂是大獲全勝,所以心情極好,不再準備不依不饒,她咳嗽了一聲,把認識不認識小娘子的事放在了一邊,給了季準一些肯定:“本宮倒是無所謂,季郎君要是覺得好,下次也可以帶過來讀一讀。”

季準思考了一下,覺得畢竟是自己讀,那自己挑點話本也沒什麼不好。他點了點頭,站起來同燕淩告辭:“草民擾了公主多時,現在時候已經不早,就不打擾殿下了。”

“季郎君不留下來吃飯嗎?”燕淩現在帶著點笑意,語氣客氣又溫和,更接近季準一開始看見她的樣子,很有公主的風度,“季郎君也辛苦許久了,不留你吃飯,倒顯得本宮太嚴苛。”

季準臨近今天陪安國長公主讀書任務的尾聲,心情比較愉悅,逐漸回歸正常的臣子之禮:“公主賜飯,季準感激涕零,只是在下家中還有事要做,需要早早回去,還望公主恕罪。”

他這次倒沒說假話,他那兒還有一版字樣兒沒寫呢,而燕淩聽了一下午念經,早就有些乏了,所以沒有再為難他,輕輕鬆鬆地放他回了家。

這次是雲雀送季準出去的,按理說她這樣的貼身侍女不用幹這種活兒,所以季準出了門便想推脫,話還沒說出口,雲雀就從袖子裡拿出張五十兩銀子的銀票:“給季郎君買書的錢。”

季準背起手來,這錢一拿,有種自己是賣藝小倌的錯覺:“雲雀姑娘還是收起來吧,幾本雜書而已,一角銀子都用不了,這麼多錢,季某怎麼能收。”

雲雀笑盈盈地收了回去,又拿出一錠銀子,季準還要推脫,她拿手一點:“殿下的意思,季郎君現在沒了官職俸祿,總不好叫您掏錢,況且殿下身為公主,買幾個話本的銀子還是有的,季郎君如果嫌多,下次來再還給奴婢就是了。”

雲雀態度溫和,說話有理,動作堅決,季準遲疑了一下,把這錠銀子接了過來,雲雀對著他笑了笑,行了個禮:“馬車已經叫好了,季郎君可以跟著小廝從角門出去。”

季準坐上馬車,袖子裡的錢沉甸甸的,他靠在車簾子旁邊,覺得今天與燕淩的相處還算平和且成功,至少比前幾次好多了。

他聽著車輪子骨碌碌的聲音,一路都在給自己打氣做心理建設,對燕淩,和她對著幹顯然是沒有什麼好處的,可以先稍微順從,然後再徐徐圖之——他不信燕淩會困他很久,一兩年過去,也許她早就膩味了。如果在脫身之前,他能讓燕淩稍微轉變一點,認真選一位駙馬,而不是隨便抓一個年輕官員意圖充做面首,那就更好了。

他滿心思考這些事,自然沒有意識到後面一直有一輛車在跟著。

這輛車灰撲撲的,並不起眼,停在長街的一角,等季準進了自家的門,才有一個四五十歲的中年男人下了車。

這男人白麵微須,穿著一身墨綠色圓領袍衫,長的十分普通,他走到季準大門前,略有些嫌棄地看了一眼,這宅子破舊,門頭上連個牌匾都無,哪裡像是很得公主恩典的樣子。

但這些不是他一個下人管的了的,所以他調整了一下心態,十分規律地輕扣了三下門環,等著季準來給他開門。

季準回到家裡,才剛把從街上買的一屜包子擺在盤子裡,就聽到外面有人扣門,他微微一愣,心裡不由地犯起了嘀咕,難道公主府又有什麼事回來找他了嗎?他都已經結束今天的陪公主讀書的工作了,怎麼還能再殺回來的?

不過他開啟門,看見的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中年人,心裡稍稍安定,他對著外面拱了拱手說道:“請問閣下找誰?”

這個中年男人臉上一派和氣,對著季準說話十分客氣:“小人姓吳名單,是定王府的管事,今天來此,是有事想要叨擾季先生,不知道季先生可否給個薄面,容小人進去詳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