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回江南那一日,兩府分別往西街馬廄僱了車馬十數輛,馬廄行當的老忠養馬多年,頗有心得,手底下交易一錘定音,人也爽利。王公貴族的馬匹周轉不開或家中置馬槽但不養馬,都喜來老忠行當僱傭。

當日韋府僱了十輛,崔府僱了六輛。老忠牽出來的韋府車馬,卻不一樣。都是上好的綢緞錦簾,其中一輛轎子所用木頭,是韋史特意提前拿去請老忠親自趕製出的蓬萊木。蓬萊木知道的人少,但在王公侯爵之中很是風靡。

蓬萊木來自天仙蓬萊島,傳說是前朝皇帝乘大船出海,一路有鯤鵬相伴盤旋海上,真可若騰雲駕霧,遊仙遇神。忽然一陣海霧,大船陷入迷途,指南失向,掌舵太監無意撞開一座透光神像,眾人再瞧時,蓬萊島近在眼前。

其中不知發生何事,只知前朝皇帝走時,命太監砍了蓬萊島三根木,一木紋路似蓮,一木紋路似海棠,一木與桃花別無二差。

桃花木的賜了盧則林之女盧照影,海棠木給了崔正道之女崔燈霓,而今這根蓮木則相當於韋史給了陳綰月。轎子不獨屬於她,但此行一去,幾乎府中上下都心裡默知,她八成要魂歸西裡,命斷於故裡。

也算變相把這根蓮木與了她,以盡情誼。

陳綰月心思剔透,忽然的重視與暗中打點,她都看得明白,索性也不說破,以免傷了他們的好心。既已先斬後奏地仁至義盡,這一去,貌似她也不用回了。

眾人送別時,陳綰月環視一遍,老夫人等都來了,韋伯父與大哥他們則忙於公務脫不開身,故沒有來送別。崔老夫人哭得肝腸寸斷,說了好些體己話。

陳綰月安慰幾句,纖瘦的身形縮在披風裡。見時候差不多,那邊崔琛也順路趕來,陳綰月彎唇一笑,對不捨拉著她手的老人家道:“祖母快回去吧,外面風大。”又轉頭緩緩向盧夫人等行了一禮。

盧夫人笑道:“路上有什麼想吃的想喝的,不要怕告訴你二哥哥,只管喊他。”

“二哥,綰妹妹身子弱,你要替我們照管好她,別叫勞神傷身。”韋明珠也滴下淚,向韋延清說道。

韋延清方指揮小廝們裝點完備過來,見狀,不覺有些好笑,也難得見她們一眾人對陳綰月噓寒問暖,相處融洽,他略一思忖,直接長腿向後一邁,踩著馬鐙翻身下地,黑色披風烈烈作響。

高大的身形往前一站,陳綰月腦袋才到他胸膛,什麼風也沒有了。幾日不見,他的聲音似乎比之以往愈發成熟,沉穩得帶了些許運籌帷幄,彷彿已步入三十而立,再也找不到當初揹她回府的少年郎痕跡。

韋延清眉目間的冷淡少了幾分,負手道:“還當是小時?說哭就哭哪裡像個大人的樣子,江南雖遠,又不是不回,有什麼好難過至此的,還不快回去?”

眾人面色各異,但都未出聲。

陳綰月注意到韋凝香微微發抖的肩膀,以及在韋延清說話之後倏忽煞白下來的臉色,當即明白過來她是在害怕什麼。

眼看連韋延清也要看過來,陳綰月上前,一雙美眸十分溫柔,輕暖地牽起韋凝香的雙手,低聲道:“以前四姐姐送了我一枝梅花,我想還沒還禮,終歸心裡放不下去。”

“這件東西你替我收著吧,留個念想。”陳綰月說完,瞞著眾人,悄悄將袖子中自己的那個竹節扇墜塞進韋凝香手中。她笑了笑,安慰:“能回故裡,勝過客死他鄉。我只有感激四姐姐的份兒。”

韋凝香後知後覺地害怕起來,淚流不止,視線也不敢多看陳綰月,只是一味亂瞟,看向對此還一無所知的嚴厲兄長。

“綰妹妹,我......”

這件事情太大了。她只想著幫綰妹妹回去,故費了好大力氣,才說服父親,又求去二哥和崔琛哥哥那裡。二哥怕路途顛簸,拒不答應,崔琛哥哥也不同意。是她死皮賴臉,好說歹說才談下來的事。

他們都以為,綰妹妹是思念父母,要回去祭拜祖墳。但二哥才從幽州回來,家下人又不敢透露半點風聲,二哥壓根兒就不知道綰妹妹大限將至,為今氣色良好,可能是要回故鄉才有的迴光返照。

若是二哥知道,一定不會容許綰妹妹跟去江南。

甚至連他自己也不會去。

老太太的哭聲,姊妹們的流淚,還有母親異常的關切,都讓韋凝香猶如冷水淋頭,逐漸清楚一個事實,那就是綰妹妹這一去,只會加快花蕊的枯敗。她不知這般做的對不對,但綰妹妹在府也是一種結局,何不豁出去吶?

無論如何,她都要幫綰妹妹了卻這個心願。

陳綰月覺出握著的那雙手在不停顫抖,又說了幾句話安撫,只見韋凝香忽然打了個激靈,身子一晃便跌坐在地,好似嚇得雙腿發軟,嘴唇發白。一群人忙圍了過來,陳綰月順著方才韋凝香的目光看去,正對上韋延清不解又奇怪的眼神。

意識到不能久留,陳綰月走過去,蹲下身,緊緊握了下韋凝香的手,兩人相視一笑。陳綰月回過頭看了一眼人群後面的男人,沖韋凝香認真道:“拿著它,沒人能怪你。等到時機合適,我自也會告訴他。”

韋凝香哽塞凝噎。

那邊崔琛報時,韋府這邊也開始起行,兩府隨行的小廝都就了位。

陳綰月上了那頂蓮木轎子,碧頃未跟,只有柳嬤嬤和吉祥同行。此時門首都是一幹主子,丫鬟不好出來,碧頃躲在門內,淚眼看著她家姑娘上了轎子,一行人漸漸遠去。

直到走出一段距離,門首眾人正要回去,碧頃忽然跌跑出來,跪在老太太跟前,哭喊道:“老太太,就讓我隨陳姑娘也去江南吧!”

崔老夫人為難,誇贊幾句,便不理會,扶著額頭便回了家去。誰也沒當回事。崔燈霓倒留下來,勸了幾句:“綰妹妹是回江南故鄉,老太太也健在,你跟人家回去,豈不是叫旁人指點偌大的國公府竟沒你一個丫頭的容身之所,指責我們苛待下人?老太太不當回事,也是應該的。”

碧頃冷笑抬頭,唇角譏諷:“霓姑娘還沒嫁給我們二爺呢,這會竟稱上‘我們’了?兒時二爺要出去,您拿著二奶奶的架勢勸說明珠姑娘,我還當您不懂事,今時二爺與公主還有婚約在身,又先娶了我們姑娘,我是陳姑娘身邊的人,您這會又做起好心來勸我,狼子野心,誰人不知?只在夫人面前夾起尾巴罷了。”

崔燈霓惱羞成怒,冷眼瞧看半晌,道:“我是瞧你們主僕兩個可憐,才說這些話,你不識好人心,我說也無用。”

說著,一徑往譽國府走,竟比進崔府還要自如。碧頃雖知尊卑禮數,不能以下犯上,但此時已豁出一切,破罐子破摔道:“我生是陳姑娘的人,死是陳姑娘的魂,一僕不能侍二主,綰姑娘回不來,我便出家當尼姑去。”

想要弄得陳綰月身邊親信離散,絕無可能。碧頃也是個慧質蘭心的,那些伎倆她不過是隨著陳綰月的溫和寧靜,看破不說破,不在乎那些骯髒罷了。但並非能在她身上討到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