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拂曉(第2/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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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家西院不大,有三排房子,每排房子有三間屋子,坐北朝南,西邊是一堵從南到北、長長的院牆,院牆外面有幾棵楊樹,高高直直的楊樹沒有多少亂枝,幾根粗壯的樹杆搭在牆頭瓦上,壓碎的瓦片零零亂亂堆在牆角;牆外面挨著一片耕田,耕田下面是一條河道,河道里的水是從彌河支流竄過來的,隨著落潮漲潮流淌,河水時輕時重撞擊著鵝卵石,聲音雖沒有浪濤拍岸那麼響,“嘩嘩譁”的流水聲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也會擾人清夢。
住店的客人一般不會選擇西院居住,這三排房子往往空著。海秉雲昨天踏進袁家,第一眼就選擇了這個院子,他覺得這處院子的風水極佳,他喜歡水,喜歡樹,喜歡喜鵲的叫聲。
海秉雲怎麼來到了趙莊呢?是黃忠把他和江德州從郭家莊帶過來的,江德州帶著任務來趙莊,阻止孟正望參與運糧任務,閔文章送出訊息說,永樂街的花燈節引起了鬼子的警惕,安排了偽軍和沙河街巡警大隊打頭陣,無論鬼子帶著什麼目的而來,他們必然會在孟家酒樓落腳,如果孟正望不在,定會引起鬼子的猜疑,由此羅一品把運糧任務交給了梅三姑和閔文智。梅三姑假扮海秉雲的女傭混進了趙莊。
天黑之前,江德州和梅三姑前後離開了袁家院子,海秉雲假裝坐車頭暈沒有走出屋子。吃過晚飯,石頭給海秉雲送來一盆熱水,他泡了腳,躺在熱乎乎的炕上,迷瞪著眼睛瞅著院井,院井南邊有一顆石榴樹,還有一口水井,水井左側是通著正院的月洞門,外面的動靜一目瞭然。
桌上的玻璃罩子燈頂著晃悠悠的燈苗子,臥室的門敞著,風是從虛掩的堂屋門口縫隙竄進來的,像蒜瓣大小的火苗經不住一絲風,屋裡的家把式的影子隨著它跳動,屋裡除了一鋪炕、炕上的被窩,炕下面有一個長長的踩凳,踩凳與牆角夾縫裡放著一個痰盂;靠東牆跟有一張桌子,桌子上坐著一個座鐘,鐘擺拖著燈星子有節奏地左右搖擺;桌子旁邊有一把圈椅,磨損的扶手裹著包漿,溢著水的亮;門後面有一個木頭製作的臉盆架,搭腦上垂著一塊毛巾,下面坐著盛著水的銅盆,水裡跑著燈的影子。
搖擺的鐘擺拖著時間一分一秒地走著,海秉雲的眼皮睜不開了,他的身體依靠著被窩慢慢合上了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傳來了撩動水花的聲音,細細的、小小的,海秉雲猛然睜開了眼睛。
江德州背對著炕站在洗臉架前,他把毛巾放進臉盆裡,在水裡揉搓了幾下,瀝乾水放在臉上擦抹著,他的動作很慢,很輕。
“你回來了。”海秉雲把臉轉向桌上的座鐘,咳嗽了一聲,“哦,兩點了,俺睡著了,老了,不中用了。”
江德州一邊用毛巾擦擦手,一邊緩緩走近炕邊,砸砸乾裂的嘴唇,“舅老爺,不好意思,俺驚擾您了,您這趟出來累不累呀?您非要跟俺來,來受罪不是嗎?”
“廢話少說,你快坐下,給俺說說,順利嗎?他們走了嗎,那個梅姑娘人呢?她怎麼沒有回來呀?”
“他們都走了,一切順利,只是,只是……”
“只是什麼,快點說,別讓俺著急!”海秉雲“騰”從炕上坐了起來,瞪圓了眼睛,“別磨嘰,俺受不了,俺沒聽到槍聲,難道是俺睡迷糊了嗎?”
江德州搖搖頭,“沒有槍聲,是孟家一個夥計,耍獅子時出了事故,在碼頭上獅子頭掉進了河裡。”
“掉河裡啦?!”海秉雲嘴唇哆嗦,“人怎麼樣?救上來了嗎?”
“人救上來了,沒大礙,折了一條胳膊,原本早已經安排好的節目,孟正望怕假扮獅子頭的閔文智有危險,臨時換了人,換成了他家的夥計,唉,那個年輕人有點著急,戲船剛露頭,他就栽進了河裡,當時河岸邊看熱鬧的人亂了套,趁著混亂,幾艘戲船點亮了霓虹燈,彈曲唱戲,孟家三太太帶領著花枝招展的花娘擁擠上了船頭,瞬間吸引了看熱鬧的偽軍和鬼子的注意力,闌珊的燈火覆蓋了十里長堤,咱們的糧船趁亂駛出了趙莊碼頭,有驚無險。”
“沒事就好,就好。”海秉雲一轉身又躺下了,他頭也不抬地念叨,“你也睡吧,不要睡椅子,睡炕上,這炕熱乎,正好烘烘你的老腰。”
江德州搖擺著手,“怎麼可以?主僕有別,俺不敢破了規矩。”
海秉雲生氣了,“什麼破規矩?這個光景下沒有規矩,你又不是大姑娘,還怕俺吃了你不成嗎?以後呀,咱們是親人,你走到哪兒俺跟到哪兒,不是同時生但願同時死,咱們也不用燒香拜佛,跪拜結義,俺心裡早已經把你當成了生死與共的兄弟,如果沒有了你,俺活著也沒意思。”
江德州被海秉雲的話撼動,嗓音哽咽,“瞅瞅您說的啥話啊,俺何其有幸讓舅姥爺您如此上心?俺本來打算明兒把您送回許家。”
海秉雲騰又從炕上坐了起來,他馬上想到江德州留下來一定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什麼意思,你不走嗎?你們還有事要做,俺說的對不對啊?你不走俺也不走,俺是狗皮膏藥黏上你了。”
“這……”
“這什麼這?俺一句話把你糊弄的老淚縱橫,你不要自作多情,俺這趟來趙莊還有兩件事沒做,第一件事,既然來了,俺必須見見敏丫頭,看看她適應不適應孟家的生活,只要丫頭說孟家不好,俺立刻把她帶走,誰也攔不住俺。還有一件事,連瑜說他們在趙莊開了一個煤場,這趟出來俺想去瞅瞅,俺怕他孤立無援,俺去給他捧個場,哈哈哈,別以為俺沒用,俺往那兒一站,眼睛一瞪,那一些地痞無賴不敢隨心所欲。”
江德州把手裡的毛巾瀝乾水,在半空抖了抖放在了木架上,轉身走近椅子,撩起長袍後裾慢慢坐下,“是,是,您舅老爺出馬一個頂倆,不,是頂千軍萬馬。”
“哼,別給俺戴高帽子,你們有事也不告訴俺,沒把俺當正常人。”海秉雲翻了個身,把臉轉向炕裡面,他的腮幫子上聚起一層深深的褶皺,他的眼眶裡溢位兩行淚水,他這趟出來主要不放心江德州,過了年江德州是杖圍之年,如果有個什麼差池,他海秉雲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呀。
江德州把雙手揣進襖袖裡,把上半身子往前探了探,吁了一口氣,“俺還是實話告訴您吧,過幾天日本人要在趙莊碼頭停靠一艘商船,說是商船,其實是給坊子礦區的鬼子兵運送武器彈藥,鬼子本想走火車,上次他們的火車在青州被截胡,這次他們改走水路。”
“俺就知道你們還有大事要做,俺更要留下來,俺在這兒等著你們,”海秉雲往炕裡面挪挪身子,用皺巴巴的大手拍拍炕,“今天咱們倆好好睡一覺,你想去蹦噠必須要有個好身體,睡好吃好,咱們這趟出來俺是你江德州的付賬先生,聽你的支使,不過,你說的話有道理俺就聽你的,有些事你必須聽俺的,這會兒俺讓你上炕睡覺。”
“好,俺聽您的,今天俺與您舅老爺同床共枕,哈哈哈。”江德州從椅子旁站起身往炕邊上挪了一步,雙手伸到被窩下面,“這炕真熱乎,一定舒服……”
江德州的話音未落,窗外突然閃過一個黑影,他顧不得與海秉雲打招呼,扭身鑽出了屋子,三步兩步躥到屋門口,扯開兩扇虛掩的木門跳了出去,朝著黑影厲聲問:“誰?!”
來不及離開的四嬸硬著頭皮站在原地,垂著無處安放的雙手,磕磕巴巴回答江德州的話,“俺,俺是巧姑的四嬸,俺想問問您要熱水不要?”
“嗷,是她四嬸呀,這麼晚你怎麼還不睡覺呀?等人嗎?那一些出去看社火的抗力不是都回來了嗎,您還等誰?”江德州攥緊了拳頭,這個女人在這兒站了多久了?剛才他與海秉雲說的話非常重要,倘若有什麼紕漏,羅一品他們的計劃將竹籃打水一場空。
四嬸平穩了一下心情,抬手把從頭上垂下的一縷散發抿到耳後去,往前踮了一步靠近江德州,她的話壓在嗓子眼裡,“是,俺在等人,俺在等一個女人回來,她不回來俺不敢關門睡覺。”
江德州全身猛然觳觫了一下,眼前的女人話裡有話,她定是發現了梅三姑的行蹤,聽到了他和海秉雲的對話,她想做什麼?昨兒夜裡,孟數把巧姑的事情簡單地告訴了他,說巧姑有一個痛苦不堪的童年,在母親與養父的凌暴下長大,是一個嫉惡如仇又善良的好姑娘,值得大家信任。也提起過眼前的女人,寥寥幾字,說她四年前被善良的巧姑收留在店裡做幫傭,當年她是和她的男人一起來到趙莊,她的男人在三年以前突然消失了,至今杳無音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