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霧與霾(第1/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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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牆角的盧茗跳起身,往孟家巷子瞭望了兩眼,彎腰抓起錮鎦挑子,一邊吆喝著,一邊沿著葫蘆街向繩子衚衕走去。
巧姑攙扶著孟祖母從巷子口磕磕絆絆走到了石獅子旁邊。
老人傾斜著孱弱的身體喘了幾口粗氣,騰出一隻手指指堆萎在地上的餘媽,又拎起柺杖在石獅子底座上敲了幾下,大聲抱怨:“瞧瞧你,還不快起來,唉,真丟人呀,前院門口地勢窪,下雨天積水,你天天跟著你主子出出進進不知道嗎?俺歲數大了一般不敢走前門,本以為你們年紀輕不礙事,哼,今天算是俺長見識了,沙子填坑不頂用,還不如煤灰好用,最好的辦法是去碼頭上買兩袋子水泥,把門前的路好好修補修補,不要算計花錢,太慳吝吃大虧,錢是人掙的,也是花的,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留著做什麼?再說俺孟家不缺錢。”
餘媽血淚盈襟,她頭上的髽髻散亂,幾縷灰色的頭髮黏在她蒼白的唇角,朦朧的眼神穿過了她臉前的散發,目不旁視地盯著蹲跪在她身邊的男子,這是她的大小子,一點也不錯,這雙細長的眉眼,常常出現在她的夢裡,幾年不見,曾是一個白麵儒冠的書生變成了鐵骨錚錚的漢子,刀削般的臉龐、不高不矮的鼻樑、厚實的嘴唇,古銅色的肌膚,她多想摸摸兒子的臉,慢慢抬起的手無力地停在半空,耳邊傳來了孟老太太的呵斥,她一頓,趕緊坐正身體。
“大嬸。”餘乘楓哆嗦著嘴唇磕巴地喊了一聲,同時用他的大手抱住餘媽的手,點點他寬寬的下巴頦,滿眼心酸與無奈。
“大嬸?”餘媽嘴裡喃喃著這兩個字,疑惑地看著兒子漲紅的臉頰,再次流淚滿面。
餘乘楓不忍心看著母親在他眼前流淚,他也不敢與母親在大庭廣眾之下相認,他身上有槍傷,還有手榴彈的殘片,他的身份不能深究,他咬咬牙鬆開了母親的手,站起身看了孟祖母一眼,向老人躬躬腰,沒有多說話,徑直走回巷子口,從牆角拉起婆姨,又把大孩子拉在身前,他想讓母親看看,他這麼多年在外面生活的挺好,娶了媳婦,有了兩個孩子。
餘乘楓的大手撫摸著大兒子的頭,眼睛注視著自家婆姨,“孩他娘,讓您跟著俺這個無用的男人受苦了。”
女人向孟家門口望了望,勾勾唇角莞爾一笑,很快低垂下眼簾,流下兩行淚,“嗯,沒事,這個光景下到處都有背井離鄉的,不僅僅咱們一家人,只是,只是孩子太小了,什麼也不懂,只知道餓了哭。”
餘媽把這一幕看在眼裡,兒子給她帶回了兒媳婦,還有兩個孫兒,她心裡既高興又悲哀,兒孫近在咫尺卻不能相見,這是什麼世道呀?兒子扛過槍,打過鬼子,他的身份一旦暴露就會連累孟家,孟家一大家子人,老的老,少的少,孟老爺煞費苦心取得鬼子的信任,走到今天不容易,不能因為自己的衝動而前功盡棄,想到這兒,餘媽用一隻手摁著鬆軟的地面,一隻手拽著小敏的胳膊,翻身面對著孟祖母,頭一下一下“咚咚咚”磕在地上,她顧不得溼乎乎的沙子黏在她的頭上,可憐兮兮地央求:“老太太,是俺走路不小心,惹您老生氣了,該打該罰隨您處置,您千萬不要辭退俺,俺歲數大了,能去哪兒落腳呀?”
孟祖母摁著柺杖向下探著頭,佝僂著脊背,她想伸手拍拍餘媽的肩膀,寬慰這個可憐的女人不要難過,可,她只吸吸鼻子,冷漠地哼了一聲,“哼,知道就好,看看你做事越來越不利索,蓬頭垢面,俺孟家的臉面被你這一跤摔沒了。”老人說著背過手捶捶腰,把冷若冰霜的臉扭向大門口,飛快地用襖袖抹抹滑到嘴角的淚水,向小敏招招手,“丫頭,把你餘媽扶進院子,別讓她在這兒丟人現眼。”
躲在門洞子裡的姌姀把門口外面的一切看在眼裡、聽在心裡,婆婆佯怒著臉向餘媽發脾氣,她知道婆婆是情非得已,故意而為之。她往前一步,恰好與婆婆的淚目相撞,她剛要張嘴喊一聲婆婆,老人遽然撅起了嘴巴,把手裡的柺杖又在地面上戳了幾下,一邊向姌姀使了個眼色,一邊搖搖鬆垮垮的腮幫子,一邊蠕動蠕動缺牙的嘴巴,“瞧瞧這個笨女人,別人不笑話她,李警官還不笑話咱們孟家沒人嗎?她餘媽,如果俺是你的主子,非辭退你不可,淨沒事找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俺出來走走看看外面的光景,你們有什麼不放心的?這不是添亂嗎?!真是越幫越亂。”
姌姀立刻明白了婆婆話裡話外的意思,她退著走了一步,轉身直奔院井的長廊。
風穿過了敞著的院門,在院井裡颳著,在石榴樹枝上繚繞,門和窗戶的玻璃上閃爍著白天的亮,即使沒有陽光,天還是白的,照著姌姀紅潤的臉,是害怕的紅,天不冷,她感覺冷,冷得她心臟顫慄,剛才她聽到了餘媽嘴裡含糊不清楚的呼喚,那個陌生男子眼睛特別像餘福,猜測不錯的話,餘媽天天唸叨的兒子找來了,這是值得大家高興的事情,她真想衝出去把餘乘楓一家拉進院子,她不敢,餘媽來孟家之時,在鄉公所有登記,他們祖籍山東青州,家裡沒有兒女,此時突然冒出一個兒子,必定引起李老槐的懷疑。
姌姀站在長廊裡向通著後院的月洞門張望著,一會兒側著耳朵諦聽著街上的動靜,一會兒凝視著院井裡的石榴樹,枝杈之間冒著綠色的、油膩膩的嫩芽。
在青島,她家的院井裡有棵百年石榴樹,在她來趙莊之前,父親從那棵石榴樹下挖了兩棵小苗送給了她,一棵種在後院老太太的院井裡,一棵種在前院,一晃它們在孟家院子生長了十幾年。
聽父親說,那棵百年老樹是祖父小時候栽下的一顆種子。祖父是清朝進士,年輕時候在河北保定府衙做過事,他老人家對石榴樹獨有情鍾,他說石榴果寓意美好,多子多孫,也有一個重大涵義,家庭和睦,國民團結一心。
老人對後輩給予殷切的期望,手足和睦,家庭有厚福;手足深情,不懼外人欺。
想到這兒姌姀泫然淚下,仰天長吁,自從日本鬼子發動了侵略戰爭,到處殺人放火,姦淫擄掠,中國大地到處都是漆黑的焦土,龐大的坊子地界幾乎沒有完整的村莊,大多是破屋爛舍,在斷瓦殘垣裡住著苟且偷生的乞丐,在河溝裡躺著、埋葬著慘死的冤魂。
趙莊之所以在戰亂之中巋然不動,不僅僅是鬼子能從趙莊得到糧食,鬼子在坊子的戰略物資和生活供給大多是用船運來的,他們需要趙莊的碼頭,需要抗力搬運貨物。為了把趙莊完全掌控在他們的魔爪之下,日本人收買了好多像李老槐一樣狗苟蠅營的地痞流氓做幫兇,這幫奸宄小人不僅賣國求榮,還仗勢欺人,無惡不作,把無辜的人送到了鬼子的監獄,借刀殺人。
屢屢提起他們專橫跋扈的行徑孟正望痛恨疾首,在酒桌上藉著酒勁或多或少譴責幾句,沒有不透風的牆,有的人為了討好李賴他們從中鼓唇弄舌,李老槐早已經對孟家虎視眈眈。想到這些,姌姀又開始牽掛著丈夫和兒子的安危,他們爺倆又好幾天沒有回家了,不知在忙什麼?
一隻喜鵲從中院飛出來,在廊亭上空盤旋了片刻,掠過石榴樹梢飛過了院牆,姌姀轉過頭,眼睛穿過月洞門瞄著中院,院裡靜悄悄的,只有徐徐的風敲打著禁閉著的房門,她心裡突生若失若離的情愫,陶秀梅踏進孟家門之時,姌姀欣喜萬分,不僅多個與她同心同德的妹妹,還能與她一起侍奉丈夫,一起打理孟家院子,她想錯了,陶秀梅不僅對她不屑一顧,反而與孟正望貌合心離,幸虧有年邁的婆婆把持著孟家大大小小的事情,否則懦弱的她根本不是陶秀梅的對手。
丈夫做事光明磊落,不知為什麼對陶秀梅的所作所為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丈夫以前不是這樣的人,否則博學多識的父親不會把她託付給他。
丈夫是一個清新俊逸又溫柔體貼的男人,當年她從大城市到鄉下,有很多不適應,丈夫就抽出閒暇時間帶著她回老家,帶著她漫步海邊、去戲院聽戲,只要中山路上的京戲園子來了北平的名角,丈夫總是提前買了戲票,第二天帶她乘坐上馬車,趕往戲園,坐進戲園的包廂裡,戲臺的幕布旁邊鑼鼓喧天,演員穿著各色戲服,滿頭珠翠,臉上是五顏六色的妝容,唱唸做打,一音一嗓,一顰一笑,一舉一動,好不熱鬧。從戲園出來,丈夫仍然意猶未盡,拉著她的手走在寬寬的柏油路上,亮開老生的嗓音,捋著短短的鬍鬚,有板有眼、有模有樣唱著,她的眼前不斷飄著舞臺上的各種人物,耳邊隱約響著琴聲、鑼鼓聲,還有觀眾一陣陣喝彩聲,原來是路人在向他們駐足瞭望,為他們鼓掌,她害羞地笑了。
自從陶秀梅踏進孟家,她不敢要求丈夫帶著她回青島,不知不覺之中多了謹慎與擔憂,她如履薄冰地守護著院裡的每個人,以減輕丈夫的重負,此時此刻,她多麼希望丈夫就在她身邊,安慰她,別怕,有我呢。
餘福垂著頭沿著長廊那頭無精打采地走過來,他一邊繫著褲腰帶,嘴裡一邊叨叨咕咕:“發生了什麼,俺離開一袋煙的工夫就吵吵鬧鬧,是誰在咱們巷子裡打架?俺去瞅瞅……”
“餘大哥。”姌姀輕輕喊了一聲。
聽到姌姀的聲音餘福趕緊把雙手從腰裡抽出來,“大太太,您,您怎麼在這兒站著呢,您是找俺嗎?您有什麼吩咐嗎?”
“是,餘大哥,俺在等您,麻煩您去後院把黃師傅喊過來,您替他看護會二少爺。”
餘福不明白姌姀的意思,他用手撓撓後腦勺,伸著脖子向院門口方向焦躁不安地張望著。餘福是急性子,姌姀不想讓他走出院門,弄不好他脾氣一上來一鐵鍬劈了李老槐,一旦出現這種事情,日本人絕不會善罷甘休,巷子裡的人和院裡的人一個也脫不了干係。
“大太太,巷子裡有什麼事兒嗎?您讓俺先出去看看。”
姌姀搖搖頭,疾言厲色地說:“餘大哥,巷子裡沒有什麼大事,是巧姑娘與幾個街坊,還有咱家老太太在說長道短……您不要磨蹭,快去把黃師傅給俺喊來,俺有話問他。”
“咱家老太太也在南巷子裡嗎?好,俺馬上去把黃忠喊過來見您。”餘福疑雲滿腹,他百思不得其解,今兒大太太怎麼啦,滿臉愁雲,說話語氣不僅嚴肅,口吻沒有平日裡和氣。
通常姌姀的話餘福都會唯命是聽,心裡無論有多少疑問都不敢有悖她的意思。
看著餘福竄過長廊的背影,姌姀舒了一口氣,她急急忙忙往院門口走,她的腳步剛落在石基路上,耳邊傳來了李老槐大驚打怪的聲音,“這是怎麼回事呀?瞅瞅,走路不能慢點嗎?”
站在孟祖母身旁的巧姑隱隱感覺到了事情不簡單,她急忙走到李老槐身邊,“李叔,您也這麼好事呀,一個老孃們摔跟頭有什麼可看的,走,去俺家坐坐,俺讓四嬸給您沏壺好茶,順便您幫俺勸勸俺娘,她想跟著俺過日子,不要整天跟俺吵吵鬧鬧,她不怕丟人,俺害怕被街坊鄰舍聽見,素日那些老孃們就不待見俺,她來了後,俺的生意更加蕭條。”
站在看熱鬧人群的賈氏白楞了巧姑一眼,“臭丫頭,你怎麼說你老孃的?你娘沒地方去住在閨女家不應該嗎?”
李老槐沒心思聽巧姑和她娘掰飭,他也不會關心餘媽的生死,他的眼睛死死盯在小敏的身上,他感覺這個小丫頭對沈家發生的事情很上心,在這之前她倉促脫口而出的話值得懷疑。
小敏攙扶起餘媽,往門口臺階前走了一步,回頭看看孟祖母,她不放心留老人一個人在巷子裡。
“丫頭,你不要走,俺有話要問你。”李老槐晃著手裡的警棍,眼睛裡閃著兇光,凹陷的雙腮上浮現著惡毒的獰笑,歪戴的軍帽下露出紫紅色的額頭,兩條眉毛之間擠出一條刀印,言辭灼灼逼人:“這事讓俺碰見了,俺必須問明白,否則,否則俺無法與皇軍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