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霧與霾(第2/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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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祖母心裡一怔,心臟突突狂跳,雙腳不能自已地往前碾了一步,適才敏丫頭聽到沈家事情而失態,在場的人都看到了,奸詐的李老槐心不瞎,眼也不瞎,他一定是發現了什麼端倪,所以步步緊逼。
“丫頭,”李老槐死死盯著小敏的眼睛,皮笑肉不笑地呲呲黃牙,“丫頭對八里莊沈家很瞭解嗎?”
小敏把胸前的長辮子甩到背後去,向李老槐跟前走了一步,弓腰淺行一禮,“李警官,您想問俺什麼,沈家是誰?俺不認識什麼深家,淺家,但,俺知道八里莊,八里莊有俺的親戚,俺的親戚是誰,俺不想告訴您。”
小敏鄙夷不屑的語氣讓在場的人膛目咂舌。
李老槐臉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動著,他心裡有點慌亂,這個小丫頭眼睛裡裝著藐視,嘴角那抹笑帶著嘲諷,根本沒有把他一個巡警放在眼裡,讓他在眾人面前掛不住面子,她哪兒來的底氣?僅僅孟家這點勢力不夠,孟家對日本人也要俯首帖耳。
“你,小丫頭,你不想說嗎?”李老槐用腳上的大皮鞋踢著腳底下的沙子,避開小敏銳利的眼神,心裡嘀咕,這丫頭雙眼裡沒有半絲害怕,反而讓他不寒而慄。
“李警官,俺說不說要徵求孟祖母的意見。”小敏看著孟祖母焦灼的眼神,“祖母,俺來孟家這麼久了,孟家人對俺很好,可,可俺也想家,想家裡的親人。”小敏說著淚水潸然而下,巴爺離開郭家莊時把小九兒託付給了她,她來到孟家後,卻遲遲沒有去八里莊沈家探望可憐的小九兒,沈家出事了,小九兒生死未卜,讓她後悔不已。
“丫頭,俺把小九兒託付給你了,有機會把他帶在身邊,只有把他交給你,俺才放心。”
巴爺蹲在許家門口臺階旁的情景歷歷在目,老人說這些話時眼睛裡閃著信任與肯定,一個年逾半百的老人,也可以說老來得子,他本可以為了唯一骨肉留在郭家莊安家樂業,可是,為了把日寇趕出中國的土地,只要有戰鬥任務他義無反顧,每次的離去也許都是永別,老人的心裡有多少不捨得,有多少不放心,有多少萬不得已,無人理解。
小敏恨自己,她用襖袖遮住臉傷心抽泣。
聽著小敏傷心哭啼,看熱鬧的幾個女人也跟著抽噎,她們以為孟家人對養媳婦不好,不由而然對孟家多了仇恨,對小敏產生了憐憫之心。
李老槐瞪著猜疑的黃眼珠子直勾勾盯著小敏,他似乎在這張悲痛欲絕的小臉上看到了蛛絲馬跡,讓他得意忘形。
天邊冒出一縷光,穿過了灰濛濛的氤氳,落在孟家院牆上,映照在孟祖母佈滿皺紋的臉上,老人臉色蒼白,抓著柺杖的手在抖動,她蹣跚著走近小敏,把右手從柺杖上移開,用手掌揩去小敏臉上的淚,慈愛地安慰道:“丫頭,別哭,俺知道你想家,人無論走多遠不忘來時路,人之常情,丫頭,李警官不是外人,他問你什麼,你就回答他什麼,別讓他乾著急。”
“嗯,俺聽祖母的。”小敏點點頭,停止了哭啼,把淚臉轉向李老槐,“李警官,孟家人把俺當自家人,俺本不想守著他們說心裡話,您讓俺說,俺先問問您,您認識許洪黎嗎,她是郭家莊許家二小姐,在沙河街上幫著日本人做事。”
李老槐倒抽了一口涼氣,他蹙蹙額頭,許洪黎誰不認識,他認識她,她不認識他,那個女人是日本人身邊的紅人,更是井上中佐的姘頭,這個丫頭是誰?她竟然開口直呼許洪黎的大名號。
“許洪黎也是俺舅老爺的外甥女,聽說她在八里莊買了一處房子,想想俺有半年多沒看見她了,在許家時,她對俺關心備至,所以,俺想有時間去看看她,只是暫時脫不開身。”
小敏的一席話讓孟祖母長長舒了口氣,許洪黎的名字如雷貫耳,兒子孟正望說起過,許家許洪黎很得日本人賞識,她跺跺腳坊子的地面都要顫三顫,無論是李奇還是李賴都要敬畏她七分。
老人把身體慢慢靠在石獅子身上,用襖袖擦擦額頭上冒出來的冷汗,這個丫頭真不愧是從鬼子眼皮底下摸爬滾打過來的,有膽量,有睿智,在狡猾多疑的李老槐面前處變不驚。
小敏怎麼會突然拿出許洪黎做擋箭牌呢?那天她與海秉雲相見,說了許多話,海秉雲說:“上個月許洪黎在八里莊買了一處房子,從那以後她很少住在沙河街閔家大院,她是壞事做盡,害怕鋤奸團找到她。”
海秉雲不知道許洪黎不是買的房子,而是沈家的房子被她據為己有。
“哦,原來是這樣呀。哈哈哈。”跋前疐後的李老槐把手裡的警棍背到後腰上,在原地轉了幾圈,從地上撿起一根掃帚上的糜子杆,送到耳朵洞裡,漫不經心地掏著耳屎,掩蓋著他內心的惶恐,他的眼珠子偷偷盯著孟家門裡,他看到了姌姀的一個側面,高挑勻稱的體形裹著一件斜襟夾襖,淡紫色綢緞布料,紐扣四周刺繡著枝葉繁茂的玉蘭花,金色繡線在銀灰色空氣裡閃著金燦燦的光;橄欖綠長裙掃著腳面,布紋細褶如行雲流水,蓮步姍姍;頭上挽著貴婦髽髻,氣質驚豔又貴氣,溫婉賢淑,花容月貌,她雖然沒有陶秀梅嫵媚矯情、賣俏迎奸,卻多了婀娜蹁躚。
一副銀製耳環蕩在她光潔、細膩的臉頰上,那麼靜雅,那麼柔美,嘴角自帶著笑意,神態自若,門外發生的事情與她了不相干。
李老槐涎皮賴臉地往門口臺階上跨了一步,不錯眼珠子追隨著姌姀的身影,腳下踩空,身體差點撲在臺階上,他打了個激靈,急忙收住腳,往後退了幾步,狼狽地笑了笑,“孟家院子真是漂亮,讓俺眼饞。”
孟祖母拄著柺杖往前走了兩步,“李警官您謬讚了,您如果不嫌棄寒舍簡陋,進院子坐坐,唉,仔細想想,您好久沒有到俺孟家串門了,您是大忙人,俺家請不動您這位貴客。”
李老槐臉露窘相,一邊往巷子口邁著四方步,一邊把警棍夾在腋下,從懷裡摸出一根紙菸叼在嘴裡,又從褲兜裡掏出火鐮擦亮火花送到嘴邊,使勁嘬了一口,兩個腮幫子陷了進去,用右手兩根手指把煙從嘴裡捏出來,撅起嘴吐出一股青煙,一雙狡黠的眼珠子藏在煙霧裡。
餘媽全身像篩糠,她扶著門框跨過了門檻,忍不住回頭向巷子口眺望,兒子高大的身軀背對著她,她再也站不住了,往前趔趄了一步,身體順著牆垛子堆萎在地上。
小敏趕緊弓下腰,伸出雙手使勁拉扯餘媽,餘媽體形比姌姀肥胖,小敏根本拉不動她。
“餘媽,您快進屋,有話咱們屋裡說。”姌姀從石基路拐角跑過來,攙扶住餘媽的胳膊,“您什麼也不要想,也不要擔心,咱們要相信老太太,這麼多年無論發生什麼事情,她老人家都會刃迎縷解。”
餘媽猛地抓住姌姀的衣袖,仰著淚臉,吞嚥著口水,“大太太,俺,俺看到了……俺的兒啊。”
姌姀看看身後敞著的門扇,向小敏遞了個眼神,“快,把餘媽扶進西廂房。”
剛推開西廂房的門,餘媽“噗通”跪在地上,向姌姀一邊磕頭,一邊哭泣,“大太太,俺,俺真的看到了俺家大小子,他們一家四口呀,俺兒媳婦懷裡抱著俺的孫兒,太可憐了,俺的孫兒餓得吃手指頭,俺的兒呀,怎麼會混成這樣。”
“餘媽,快起來,您不要太激動,瞧瞧您……”姌姀淚水漣漣,使勁拽著餘媽的胳膊,“您冷靜一下,待會兒俺讓黃忠出去看看。”
小敏幫姌姀把餘媽扶到了炕上,給餘媽脫掉鞋子,又從炕櫃裡拽出一床被子蓋在她的身上。
“俺不蓋,不蓋,俺的孩子在外面凍著呢,可憐的娃呀……”餘媽把她的臉趴在胳膊上痛哭失聲,她唸了、想了、牽掛了這麼多年的兒子與她一牆之隔,卻不能相認、相擁,讓她心裡燃燒著一把焦灼的大火,燎著她的心肝,她疼啊。
“俺,俺家餘福呢?俺要去告訴他……”餘媽嘴裡一邊喊著,一邊哭著,一邊爬下炕。
“她餘媽,您彆著急,千萬不能讓餘大哥抻頭,人多口雜,不能再節外生枝啦,相信老太太定會有辦法對付李老槐,不會讓他把您的孩子帶走。”姌姀看著小敏,囑咐,“丫頭,你哪兒也不許去,看護好餘媽,她精神狀態不太好,不要讓她太傷心過度。”
小敏點點頭。
姌姀從斜襟旁邊抽出一方手帕擦擦臉,一手扶著門框,踉蹌著走出了屋子,這個時辰天氣陰沉沉的,如煙,如絲,如紗的氤氳在溼漉漉的空氣裡悠盪,腳下的石基路出溜滑,她繞過蓮花缸,急匆匆躥上了長廊,眼前出現了黃忠的身影,他手裡握著一把鐵鍬,急賴賴的樣子像是要去與誰拼命。
“黃師傅。”姌姀岔了聲地喊了一嗓子,她不能看著孟家出事,任何人都不能出事。“黃師傅您不要衝動,放下鐵鍬,你去給老太太搬把椅子,她老人家在外面站了半天了,肯定累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