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鐵漢(第1/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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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了,坊子礦區上空的煤煙漸漸散去,月亮遲遲沒有露面,反倒跑出幾顆星星,眨著金燦燦的小眼睛,偷窺著暮色下的一切。
遼淼的大地有了一些飄渺的輪廓,若遠若近的村莊傳來幾聲狗吠,夾在風裡流浪;蜿蜒曲折的火車道被道軌上的燈穿成了串,一晃落在山頂,一晃落在山澗,錯落不齊的光被風捲著,被寒氣包裹著,被厚厚的雪覆蓋著,渾濁不清。
坊子火車站南邊的山坳裡出現三個人影,身材高大的顧慶坤走在前面,他像一座行走的石塔,步伐矯健,走路帶風,寒風穿透了他身上襤褸的破棉襖,錐筋刺骨,他沒感覺到冷。
走在顧慶坤身後的是英姿颯爽的寶根,他渾身上下散發著朝氣蓬勃,一套灰色棉褲棉襖包裹著他健壯的身軀,他額頭寬大,劍眉星目,鼻樑高挺,嘴唇不厚不薄,清清淡淡的鬍子託著他厚實的下巴頦,愈發顯得淳樸矜重 。
嬌小玲瓏的夏蟬走在寶根的身旁,她身上穿著一件肥大的斜襟棉襖,花色棉襖蓋住她的膝蓋,露出一條摞著補丁的棉褲,她頭上包著一塊紅色的圍巾,一縷劉海下閃著一雙俊秀清澈的瞳眸。如果在白天,看到這樣一個衣裝打扮的女子,準會以為是哪家新媳婦回門。
三個人的腳丫踩在雪裡,枯枝爛葉在雪的下面互相擁擠,發出“咯吱咯吱”聲,驚擾著躲藏在樹洞下面的老鼠,丟下一半驚魂,唧唧叫著逃命;樹枝上的烏鴉,“騰”倉惶之中,鋒利的爪子揭起一層樹皮,抖落一簾灰塵,它們的眼睛裡跳動著敵視的光,那幾束犀利的光像燃燒的鬼火,落在山下面的亂墳崗裡;新新舊舊的白幡凌亂地掛在墳頭的桅杆上,在風裡哭啼,像一個個留戀不捨的幽魂在悲歌,恐懼的歌聲碾壓著附近所有的音符。
踏進亂墳崗,走在一座座墳墓之間,陰森森的風穿梭在身旁,恍若一個個孤魂野鬼從墳堆裡鑽出來扒身上的衣服,夏蟬把身體躲藏到寶根的身後,渾身發顫,她又害怕又冷。
顧慶坤擎起手把刮到眼前的一綹白幡撩開,他的手驟然停在半空,茫茫的大地銀裝素裹,夜的黑,雪的白,三個人的衣裝那麼顯眼,簡直就是活靶子……想到這兒,顧慶坤不假思索地從桅杆上拽下一條條幡布,嘴裡念念叨叨:“各位先人,對不住了,叨擾了,俺們暫時借您們的引魂幡用一用,不要怪罪俺無禮呀。”
夏蟬滿心、滿眼疑問,在這個關鍵時刻爹要用白幡做什麼?
“把它們綁在身上,這點白色的東西能擾亂視覺,影響鬼子的判斷力。”顧慶坤一邊說著,一邊走近夏蟬和寶根,把手裡攥著的白幡遞到寶根面前,“給,不要害怕,不要忌諱,死人不會怪罪咱們的,俺已經禱告過了,他們說理解咱們,原諒咱們。”顧慶坤一本正經的瞎話把夏蟬逗笑了,她沒想到,她自小害怕的爹還這麼幽默。
“是,俺明白。”寶根雙腿繃直,鄭重其事地從顧慶坤手裡接過那一些白幡,他心裡很佩服他的老丈人,不僅膽大心細,還足智多謀。“早知道,俺讓楊叔準備幾套孝服……”寶根覺得自己說的話有點問題,心裡忐忑不安,他的眼睛不敢直視顧慶坤。
“俺不計較,二丫頭穿孝服也沒什麼,算是給她娘戴孝吧,不過,俺死了你們誰也不要給俺披麻戴孝,是俺,俺這個做爹的不配……”
顧慶坤的話讓夏蟬心裡酸酸的,淚水漣漣,她不知自己是為娘悲哀,還是為爹最後一句話傷心,她不能自己地抽噎起來,胃裡像翻江倒海的難受,蹲下身,“哇哇”嘔吐起來。
寶根以為夏蟬想起了她的母親而哭啼,他笨嘴笨舌不知怎麼安慰夏蟬,他把一條條白幡認真地系在夏蟬的身上,把其中一塊大點的疊起來包住夏蟬頭上的紅圍巾,體貼地說:“夏蟬,別哭了,看到你哭,俺心裡也不好受,俺也想俺爹……”
寶根粗糙的大手停在夏蟬的小臉上,抹去她臉上的淚水,把擋在她眼前的劉海抿到耳後去,嗓音比蚊子聲大不多少:“夏蟬,這是你第一次上戰場,你怕嗎?你不要害怕,有俺在……”
夏蟬低下頭嘟囔:“有你和爹在,俺什麼也不怕,就是,就是俺感覺好難受,就想吐。”
“不要難受,事情過去了,把那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忘記,往前看,這是俺娘經常唸叨的一句話。”
夏蟬點點頭,陡然,她臉紅心跳,偷偷用手摸摸小腹,自己這麼反胃,又怕冷,難道是……
兩年前夏蟬與許婉婷結為異性姐妹,她們之間有個約定,無論二人什麼時候結婚都要給對方做伴娘。去年許婉婷和閔文智結婚,託江德州給夏蟬捎口信,希望夏蟬和寶根參加她的婚禮。
梳妝鏡前,夏蟬拿著木梳子給許婉婷梳頭,抬起眼睛,銅鏡子裡映照著許婉婷俊秀的模樣,甜美而迷人的雙唇洋溢著幸福的微笑;美妙圓潤的身段風姿卓若,溫婉嬌柔;烏黑的秀髮從額頭柔順地披在胸前,宛若黑色綢緞子一樣滑膩。
看著清麗如水的許婉婷,夏蟬似乎也看到了她出嫁的模樣:娥眉淡掃粉輕施,朱唇一點惹人痴。她情不自禁把手放到胸前,抓起脖子上掛著的銀墜,珍愛地揉搓著,這是寶根送給她的,寶根說這是他父親去北平之前留給他的最後禮物,父親囑咐他說,這是一個護身符,不要離身,除非送給自己心愛的姑娘。
許婉婷調皮地端詳著鏡子裡的夏蟬,真是:嫋娜少女羞,唇綻櫻顆兮。她嫣然一笑,“妹妹,你和寶根準備什麼時候辦喜事呀?”
夏蟬慌亂地鬆開握著銀墜子的手,羞澀地垂下眼角,“不知道,寶根娘說,她要跟俺爹和俺養母商量商量。”
“二妹,俺母親也沒有在山上,她老人家說,世道這麼亂,凡俗禮節都取消吧,只要俺和文智在一起開心幸福就夠了……”婉婷把手裡的胭脂盒放到桌子上,雙手捋著長髮,遲疑了一會兒,“二妹,俺有句心裡話,不知當講不當講?俺說錯了,你也不要怪罪俺,今天寶根正好在山上,咱們姐妹一起出嫁好嗎?”
夏蟬頓時臉紅心跳,呢呢喃喃:“不可以,不可以,如果讓俺爹知道了,他會不高興……”
“可以。”羅一品挑開門簾走了進來,她看看夏蟬,又看看許婉婷,微微一笑,“咱們選日不如撞日,今天是一個好日子,俺來做你們的證婚人,不過,這事先瞞著雙方的長輩,以後讓他們再給你們補辦一場隆重的婚禮。”
羅一品知道日寇的鐵蹄已經踏遍了大半個中國,到處硝煙瀰漫,八路軍戰士浴血殺敵,視死如歸,今天活著,也許明天丟了命,兩個孩子有情有義,何不趁早成全他們的美事。
夏蟬雙手拽著衣襟,臉頰紅得像抹了一層胭脂,語氣磕巴,
“寶根娘說,說她要找人選個好日子……”
羅一品走近夏蟬,抱住夏蟬的肩膀,“俺把俺的屋子騰出來給你和寶根做新房,待會讓寶根帶著人去收拾收拾,這事就這麼說定了。”
夏蟬和寶根在大家的撮合下舉行了婚禮,不會喝酒的寶根被蟠龍山的兄弟灌醉了,醉得一塌糊塗,忘記了他是新郎。
夏蟬踏進了新房,簡陋的屋子不大,簡單的家把什井然有條,高低不平的地面上擺著兩把椅子,兩把椅子用紅綢拴在一起,中間有一朵大紅花;常青藤掩蓋著木窗戶,空蕩蕩的牆角堆積著鮮花;床上散放著一些花生米和大棗,看到這些代表吉祥如意的食物夏蟬羞紅了臉。
夏蟬沒來得及把這件事告訴爹,確切地說,她不敢告訴脾氣執拗的爹,只告訴了大姐,大姐為她高興,送給她一塊紅色的頭巾,今天她頭上圍著的紅色頭巾是大姐送給她的結婚禮物,並且承諾替她保密,暫時瞞著爹。
姐倆都知道爹天不怕地不怕,腦子裡封建禮教根深蒂固,如果他心裡沒有封建思想作祟,就不會把兩個丫頭送人。他執著地以為孩子結婚成家必須要選個黃道吉日,辦幾桌酒席,請親朋好友歡聚一堂,見證女兒已經嫁人,是有夫之婦。
此時,涼颼颼的風從頭頂穿過,冷氣直入腑臟,夏蟬凍得全身發抖,“寶根,俺,俺可能……”夏蟬想把她懷孕的事情告訴寶根。
走在前面的顧慶坤向寶根撩了一嗓子:“寶根,你們昨天把炸藥包埋在哪兒?”
面紅耳赤的寶根扔下夏蟬跑到顧慶坤跟前,低眉垂眼,無處安放的雙手在棉褲上來回搓著,“就在,在前面。”
昨天楊同慶和寶根把炸藥包藏進了許洪亮的棺柩,帶出了坊茨小鎮,埋在了眼前的亂墳崗。
顧慶坤從墳頭上拔下一根桅杆,斜放在地上,大腳踩下去,桅杆折為兩截,他遞給寶根半截,頭也不抬地說:“咱們用它當鐵鍬……寶根,這個時辰大約三更了,天冷,鬼子警惕性不高,咱們要抓緊行動,你們不要磨磨唧唧……”
顧慶坤沒有繼續說下去,後面的話他不知怎麼說出口,他很難為情,兩個孩子互相照顧,互相關懷有什麼不對?二丫頭能找到一個體貼入微的男人他很滿意,有一天他死了也可以與婆姨有交代,只是此時形勢緊迫,一刻也不允許拖延,鬼子的崗樓離著亂墳崗不足二里路,巡邏的鬼子兵每一個小時換一次崗,大皮靴在前方一里多路的火車道上徘徊,夜深人靜,幾乎能聽到鬼子的喘息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