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晌午,一輛敞篷馬車停在許家大院門口,車上坐著三個人,一個是許老太太,一個是趙媽,坐在趕車師傅旁邊的是許連瑜。

趕車師傅把一條馬凳放在車下,許連瑜踩著馬凳跳下了車,他把胳膊伸給車上的許老太太。

許老太太一手提著裙襬,一手抓著許連瑜的胳膊,一雙腳輕輕落在馬凳上,踏下馬凳,往前走了一步,站在門口臺階下,昂起頭,眼睛看著高高的許家門樓子,抬起手抿抿鬢角,又拽拽衣襟,表情凝重地說:“趙媽,去敲門。”

趙媽碾著一雙小腳慢騰騰邁上臺階,擎起顫抖的手敲響了許家兩扇厚重的大門。

聽到門口外面熟悉的聲音,冥爺高興的幾乎要跳起來了,可惜他跳不動,揮舞著蓮花指,扭著細細的腰拊髀雀躍,不能自已。

“老太太,您回來了,您可回來了。”冥爺用全力大敞開兩扇門,還不忘了扭著頭朝院子裡尖著嗓子喊了一聲:“老太太回來了”

“直管家,您辛苦了。”許老太太被趙媽攙扶著跨進了許家大院。

“不辛苦,不辛苦,都是俺分內之事。”

冥管家的聲音驚動了屋裡床上躺著的海秉雲,海秉雲在床上打了一個挺,飛快地坐起身體,踢趿上鞋子,向蹲在地上搗鼓火盆的小敏招招手,“丫頭,直管家吆喝什麼呀?快帶俺出去看看。”

海秉雲蹣跚著腳步走出了屋子,梗著皺巴巴的脖子,瞪大深陷的眼睛,他看到了,看到了從大門洞子外面走進兩個熟悉的身影。

“哥……”許老太太喊了一聲,呆滯滯地站在原地,眼睛裡閃著淚花。

許連瑜雙手裡各提拎著一個大皮箱,走在許老太太主僕二人身後,他一腳門裡一腳門外,往前一步,彎腰把手裡的皮箱放在門檻裡面,退後一步,站在了門檻外面,向門裡的冥爺抱拳躬腰施禮,“直管家,您好。”

冥爺睜大了驚愕的小眼睛,他做夢都沒想到許連瑜會向他鞠躬,一時高興,半天沒嘟囔出一個字,他的蓮花指放在嘴巴上,淚水盈盈,語氣磕巴:“孫少爺,您好,您好,您,您快進……俺給您拜個早年,給二少爺和二少奶奶拜年。”

“好,都好。俺不進去,礦上還有事,俺走了。”許連瑜臉上沒有高興的模樣,心不在焉地回答冥爺的問好,他心裡在滴血,像有把刀子一點點往下削他的心頭肉,父親冰涼涼的屍體躺在家裡,等著他回去入殮。

許連瑜往門口臺階下走了一步,忍不住回頭看看,他看到了蹉跎著背影的舅姥爺,老人顫巍巍站在長廊裡,面容憔悴,他心裡生起一股悲慼,兩年不見老人老了好多,太陽穴和腮幫子凹陷出一個坑,扯拉著僵硬的顴骨和鼻子;背更駝了,像院子裡的月亮橋。他真想撲上去給老人磕個頭,他沒有動,只遠遠地向海秉雲深深鞠了一躬,挺起腰,轉身直奔臺階下的馬車,雙手扒著車板,一咬牙,憋住眼淚,緩了口氣說:“師傅,咱們走,去坊茨小鎮。”

冥爺從許連瑜臉上看出了點什麼,他直勾勾盯著“噠噠”遠去的馬車的背影,什麼話也沒說,他不敢說,這時,站在院裡的許老太太拋給他一句話:“直管家,關門。”

許家祠堂的門開啟了,供桌上點亮了兩支蠟燭,蠟燭的光透出了窗戶,跳動在院井裡,像兩個秋天熟透的柿子掉在地上,摔得稀巴爛;焚香垂下燃燒過的香灰灑落在祭品上,沒人在意它是否弄髒了食物;長明燈黑著,在屋樑上晃盪,震落兩年的灰塵;供桌上有三盤子葷菜,一盤炒白菜,一盤雞肉,還有一盤餃子;三盤子零食,一盤子放著一個石榴,一盤子放著三個杏子,一盤子放著一個麵包,麵包是小敏從坊茨小鎮帶回來的,分給大家吃剩下的。供桌上的菜一直放了一天,沒人動,涼透了。

趙媽和小敏在院子裡忙亂,一會曬被子,一會兒倒弄銅爐子,堂屋裡的銅爐子升起來了,通到門外面的煙囪裡冒出一縷縷煤煙,烤化了屋簷上的冰凌,丁零零墜著水滴。

趙媽說話表情嚴肅,嘴角沒露出一絲笑容,只有一層細細的汗珠子隨著她碾走的小腳顫動。

海秉雲多次想問問趙媽,發生了什麼事情,連瑜到了家門怎麼又走了?他沒問,確切地說他不敢問。他突然想起了江德州那天說許洪亮的事兒,難道老二出事了嗎?老人手裡柺杖鬆手,掉落在地上,他下巴頦上的白鬍須一個勁顫動。

雪蓮從老人身邊走過,彎腰撿起柺杖遞到老人手裡,笑眯眯說:“舅老爺,您拿好了。”

“嗯,嗯,丫頭,你,你離開坊茨小鎮時,見過,見過……”

雪蓮歪著頭,揚著燦爛的笑臉盯著海秉雲的眼睛問:“舅老爺,您問誰?問俺見過誰嗎?”

海秉雲嚥了一口氣,把後面的話嚥了回去,他不想再添亂了,老妹與連瑜一起回來的,她一定知道一些什麼,她不說,一定是沒有壞事發生,今天是除夕,大家應該高高興興。“沒事了,你去玩吧。”老人一邊搖搖頭,一邊低頭轉身往自己屋子裡走。

除夕夜,寒冷的天氣,北風蕭蕭卷著地上的雪在牆角旮旯裡推搡、擁擠。街上各家鋪子的門早已經關了,外國人的舞廳和咖啡館也黑燈瞎火,只有路兩邊的電線杆子上的鐵皮罩子燈亮著,投下搖曳不定的影子,落在路面上。巡邏的鬼子兵和偽軍在大街上穿梭,“咚咚咚”的腳步聲在靜悄悄、黑漆漆的空氣裡飄蕩,驚擾著四周的村子,恫嚇著膽戰心驚的人。

鬼子闖進坊子之前,年三十的爆竹聲、鑼鼓聲,在四周的莊子響個不停,尤其做買賣的莊戶,叫著勁放鞭炮,誰家放得多、放得響,來年誰家的買賣就會興隆。許家也不例外,長廊裡吊著長長的鞭炮,門洞子外面用竹竿挑著鞭炮,從巷子西頭拖拉到東頭。

廖師傅站在許家幾個孩子身旁,他不是害怕,他負責保護許家孩子的安全。冥爺膽子小躲在廖師傅身後,他的兩隻耳朵不僅帶著棉毛護耳,還用兩隻雞爪子般的手指捂著耳洞,一雙小眼睛像是用線繩勒出來的縫隙,緊緊閉著,雙腮肌肉不能自已地抖動。

海秉雲脾氣暴躁,膽也大,他一隻手裡舉著燃燒的蠟燭,往前傴僂著腰,抻著脖子,把蠟燭上的火苗靠近鞭炮上的火線,一隻手背到身後,他身後是許家幾個孫兒,有的拉著他的胳膊,有的拽著他的後衣襟,有的牽著他揹著的手。隨著呲呲的聲音,噼裡啪啦、噼裡啪啦,爆竹聲連綿不斷,把四周的窗戶照得五彩斑斕、忽明忽暗,震耳如雷,許連嬌和許婉婷雙手蒙著耳朵躲得遠遠的,笑得前仰後合。

沙河街的爆竹聲響徹雲霄,趙莊的麻雷子在彌河裡旋轉、升騰,四處飛炸,舅老爺羨慕地埋怨:“你祖母錙銖必較,不捨得買大點的大地紅,怕炸傷了你們這群小兔崽子……哼,俺看她多慮了,哪個見了火躲得不比狗崽子快?還需要俺這個老不死的衝鋒陷陣,哈哈……”大年夜,誰也不會在言詞上與舅老爺計較,隨他開心,過年放鞭炮,是他老人家最興奮的時候,過後他躲在屋裡偷偷哭啼,他想他的家人,每逢佳節倍思親,可以理解。

那個時候的年夜飯非常豐盛,大碗大盤,各色各味,各種酒水在飯桌上泗流,許老太太的紅包放在一個大茶盤裡,趙媽雙手託著,託不動,她時不時換換站姿。

“趙媽,您把托盤放桌子上,放下也丟不了,沒人敢隨便拿。”

許老太太分紅包時,舅老爺不甘落後,兩隻手伸得很長,嘴裡嚼著酒話:“給俺多少?給少了俺也會躺地上撒潑打滾,到時候讓大家看笑話,俺不怕丟人,俺是老神經,丟的是你們許家的臉。”

許老太太每年都給舅老爺準備紅包,從來沒有少過一百大洋。這一些大洋在他老人家手裡過了過熱氣,一會兒就被許家幾個孫少爺搶沒了,他也高興,高興地大笑,笑得喘不上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