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寒與冷(第2/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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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日的除夕夜,許家沒有放鞭炮,不僅許家沒放,周圍所有的莊子都沒有聽到爆竹聲,沒有一點過年的氣氛,唯一的喜慶是大家都換上了新衣服。
小敏身上的衣服是大姐買給她的,一件長棉袍,長過膝蓋,紫色的,上面刺繡著藍色矢車菊,矢車菊是大姐最喜歡的花。
一條灰色棉褲又長又肥,掃著腳面,露出一雙翻毛皮靴,這是戚世軍十歲時候的靴子,穿在小敏的腳上正合適。
許老太太讓趙媽找出許婉婷的冬天衣服送給了雪蓮,許婉婷的衣服穿在雪蓮身上有點長,肥瘦正合適,一件短襖,花緞子面裡,一針一線精美絕倫,黑緞子鑲花邊的棉褲,肥大的褲腳,走路上下忽閃,真是人是衣裳馬是鞍,狗配鈴鐺跑的歡,雪蓮換了行頭,馬上就不一樣了,像換了一個人,說話口氣多了喉音。
趙媽找來一個空雪花膏瓶子,從火房倒了一些香油,用手指頭肚子沾點香油塗抹在雪蓮皴裂的臉蛋上,又把她草黃色的頭髮上抹了少許豆油,一條亮湛湛的長辮子垂在她的腰上,鬢角插了兩朵白色的水仙花。這兩朵花是許老太太交給趙媽的,趙媽也不說話,給雪蓮梳理辮子時直接插上了。
趙媽從假山後面的臘梅枝上掐了一朵梅花,插在小敏的髮梢上,拉著小敏的手走進了她的房間。
“許家二少爺死了,許老太太知道了,只是沒有告訴舅老爺,那個雪蓮的母親也死了,可憐的丫頭,那個丫頭俺雖然沒見過,老太太給俺說過她,沒成想她經歷了那麼多……不知她從哪兒找到一個鐵做的炸藥包,炸了煙館,她也沒能跑出來。……雪蓮還不知道,你和她睡一個屋,一定多照顧她,這一切不要讓她知道,吃年夜飯時也不要提起坊茨小鎮這幾個字,俺怕老太太傷心……江管家去了坊茨小鎮,還沒有回來,他是等著連瑜少爺回去一起辦理喪事。這次許老太太能夠回到許家,是連瑜少爺找了侯奎的女兒,他長大了,懂事了,知道孰輕孰重。”
小敏不認識侯奎,更不認識侯奎家的小姐,她認識雪蓮的媽媽,她心裡對那個女人突生敬佩。
門外傳來簌簌的腳步聲,雪蓮的身影在窗前一閃而過。趙媽看看小敏,快速開啟屋門,她想向遠去的背影喊一聲孫小姐,一低頭,她愣了,門口外面地上有兩朵被鞋子踩過的蔫蔫吧唧的水仙花,那麼刺眼。趙媽彎下腰撿起來,戰戰兢兢拿在手心裡。
年夜飯桌子上沒有大盤大碗,沒有豐盛的菜餚,只有幾個簡單的菜,還有一茶盤的餃子,擺滿了一大桌子,圓形的紅木桌子正中間點著兩支白色的蠟燭,把整個堂房照得錚明瓦亮,堂屋地上銅煤爐燒得旺旺的,火苗舔舐著爐子上端放著的大銅壺。屋裡暖和無聲,只有竹筷子碰到瓷盤的聲音;屋外陰冷的風颳著地上的雪、雪上的落葉,沙沙作響。
許老太太的眼睛掃過每個在座的人,她的眼睛在雪蓮頭上逗留了片刻,她的嘴唇哆嗦了幾下,很快恢復平靜,端起桌上一杯熱茶,晃悠悠站起身來,從嘴角勉強擠出一絲笑,眼睛盯著手裡茶杯上那點熱氣,沙啞著聲音說:“今天是大年三十,今天沒有主僕之分,咱們是一家人,有緣人才能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首先敬俺哥,替俺守候著許家,哥,老妹以茶水代酒敬您一杯,謝謝您啦。”
許老太太雙手捧著茶杯往海秉雲眼前送了送,收回來放到唇邊,一仰脖子,一飲而盡。
海秉雲坐著沒動,他雙手摁著柺杖,清清嗓子:“這麼多年,俺第一次聽到俺老妹表揚俺,俺心裡有點小驕傲,今夜就讓俺與廖師傅喝個痛快,老妹,首先要感謝廖師傅跑裡跑外,還要伺候俺這個老不死的,也要感謝直管家不辭辛勞,兢兢業業看護著許家院子。”
幾十年了,這是海秉雲第一次話裡提到冥爺,讓坐在廖師傅身旁的冥爺全身哆嗦,一時忘記了回話,忘記了給許老太太和舅老爺敬茶,他弓著腰,用襖袖遮住臉,哭聲憋在嗓子眼裡,抬起淚眼,直呆呆看著海秉雲,他難以置信這席話是從舅老爺嘴裡說出來的。
許老太太與大家寒暄了幾句,拿起筷子,象徵性地吃了兩個餃子,喝了兩杯茶,放下筷子和茶碗,雙手摁著桌子顫顫巍巍站起來,“大家吃吧,俺去躺會兒,他舅老爺不要喝太多酒,廖師傅您看住他,意思意思就是了。”
趙媽趕緊離開飯桌,走到許老太太身旁,雙手攙扶著老人的胳膊,“老太太,您慢點。”
越過穿堂屋,來到臥室,許老太太瞄了一眼桌上燃燒著的玻璃燈,嘆了一口長氣,手掌拍在桌沿上,燈苗在顫抖,老人嘴裡的話也在顫抖:“那孩子記仇,人死了還記什麼仇啊?”
“老太太,這個光景下,記仇沒有過錯,您沒看到,聽敏丫頭說,雪蓮小姐的後背都是藤條印,新的、舊的摞了好幾層,可憐呀。”
“有這事?!唉……俺怕呀,怕俺許家再出一個許洪黎呀,無論怎麼說,那是她爹呀,晴盈是她的親孃……”許老太太嘴裡唸了一嗓子,跌坐在梳妝檯前,她的胳膊放在桌子上,頭趴在胳膊上,嚶嚶哭啼起來。
趙媽一時慌了手腳,“老太太,您多慮了,您不要那麼想,把事兒往好處想,唉,俺笨嘴笨舌,不會勸人,您想哭就哭吧,不要憋出個好歹來。”
“他趙媽,俺的洪亮……”許老太太轉過身,抱住趙媽的腰,痛哭失聲:“這怎麼好呢?俺對不起許家祖宗,俺死了怎麼去向他們許家人交代啊?這麼多年,俺忽略了那個孩子。”
“老太太,您沒有忽略二少爺,是,是什麼呢?俺不會說,事兒已經發生了,好歹有一個好女人陪著二少爺,他不孤單。”
許老太太驟然瞪圓了眼睛,眼睛裡冒著忿恚的怒火:“都是那個李氏,是她害了俺的洪亮,不,是俺,當年孩子說休妻,俺要面子,沒允許,如果俺不顧及面子,應該不會有這一些事情發生……唉,俺多想去看看他,可憐的孩子,怎麼能先俺而去呢?”
“老太太,您不要太悲傷,那邊有江管家處理,您放心,聽說李氏瘋了,不穿衣服跑上了大街,連瑜昨天給她找了一個丫鬟,丫鬟照顧的挺好……這都是命,她至少給你們許家生了一個好孩子。”
許老太太趔趔趄趄站起身,蹣跚著腳步走近床前,扶著床圍子坐下,“趙媽,待會您陪俺去門口燒點紙錢。”
“廖師傅讓雪蓮,不,讓孫小姐燒過了,這麼冷的天,您就不要出去了,早早休息吧。俺去堂屋看看,給火爐子添點煤。”
許老太太沉默,她不知道還能說什麼,大年下她沒感覺到高興,心裡滿是淒涼,她十五歲到了許家,許家的興盛繁榮她經歷了,她正在感受許家的落敗,她還要強裝笑臉,把淚水嚥進肚子裡去,當著趙媽一個人她情不自禁淚灑衣襟。
夜深了,雪蓮睡了,小敏端著沒有熱乎氣的火盆走出了屋子,她要去火房換上新的木炭,走在長廊裡,她的眼睛往海秉雲屋裡瞅了一眼,老人屋裡沒有聲音,只有桌上的燈亮著,燈光照在窗戶上,窗戶上倒映著三棵杏樹的影子,婆婆娑娑。
腳步踏在石基路上,抬起頭,天空的月牙從月亮橋上升起,越來越高,越來越亮,冷的亮,落在旁邊的桂花樹下,桂花樹下的椅子上出現了一個佝僂著的背影,那不是舅老爺嗎?這麼冷的天他一個人孤零零坐在桂花樹下做什麼?老人頭上沒有戴棉帽子,灰白的頭髮被風吹的爛七八糟。
“舅老爺……”小敏小心翼翼走過去,矜持地垂著頭,雙手緊緊握著炭盆的兩個邊。
聽到身後的聲音,海秉雲把手裡柺杖在地上挪了挪,臉依舊面對著不遠處的池塘,“敏丫頭,俺早看到你的小身影了,你怎麼出來了?累了一天怎麼不好好睡覺?想家了嗎?”海秉雲說著扭過臉盯著小敏的手,“奧,是去換木炭呀,屋裡一定很冷,是嗎?”
“不算冷,廖師傅說今天晚上火房的火不滅,他還說如果我們屋裡的炭盆不熱,儘管去火房找他。舅老爺,您屋裡炭盆換不換木炭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