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惶惶不安(第1/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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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了院門,許老太太讓戚世軍進屋暖和,戚世軍搖搖頭,擺擺手,他怕進了屋就會犯困,如果院外沒事發生還可以,如果有事,他怕見了巴爺無法交代。
堂屋的東臥室裡,進門右側,火炕與外間有一截隔斷牆,牆上方掛著一盞煤油燈,直溜溜的燈苗把屋子照得敞亮,屋子裡擺設簡簡單單,乾乾淨淨,除了南邊窗戶下有一個大炕,靠東牆根有一張梨花木的桌子,桌子上放著一個茶盤,茶盤上擺著茶壺茶碗,桌子兩頭各放著一把扶手椅。
許老太太把小九兒放在炕上,一雙腳拽著兩條沉重的腿往左側退了幾步,扶著炕沿把身體塞進了椅子裡,脊背緊緊靠著椅背,她一邊用手捶打著腿,一邊嘟囔:“不服老不行呀,腿肚子打哆嗦,後腳跟脹疼。”
趙媽碾著小腳往前走了幾步,靠近老人的腳邊蹲下身子,把雙手握成拳頭,輕輕落在老人的腿上,自責說:“老太太,讓俺來,您眯會兒,您累了一天了,中午也沒躺會兒,俺也沒給您燒壺茶喝,都怪俺,都怪俺照顧不周,在郭家莊住時這是哪有的事兒?”
“趙媽,這怎麼能怪你呢?你也跟著俺許家吃苦吃累,忙忙叨叨,沒有一刻閒著,俺心裡不落忍啊。”
趙媽昂起頭看著老人的眼睛說:“老太太,您老話重了,這都是俺分內的事兒,老太太您想喝茶嗎?俺給您去燒點水沏壺茶喝。”
許老太太搖搖頭,伸出手撫摸著趙媽的頭髮,心裡酸酸的,眼前的女人也奔五十歲的人了,鬢角兩邊和額頭早早生出了白髮。自從離開許家大院,身邊只有這個女人,出門買菜、做飯洗衣服,也成了她的事兒,坐下也不閒著,還要縫縫補補,給孩子們做點手工,給沒出世的孩子做虎頭鞋,真真的不容易。上次江德州來說,許連姣也懷孕了,趙媽高興地合不上嘴,比她這個祖母都高興……想到這兒,許老太太眼眶溼潤,抬起手呼啦一下臉,說:“他趙媽,俺好多了,你瞅瞅炕上的孩子,他半天沒咿呀,是不是尿了?你先照顧這孩子吃點飯吧,大人好說,不要餓著孩子。”
小九兒已經九個多月了,不僅能坐,扶著牆還能往前走幾步。一雙小眼睛在煤油燈下閃著晶瑩的光,這兒看看,那兒瞧瞧,一點睡意也沒有。時不時仰起頭,咧著小嘴討好地笑一笑,下巴頦上流著一串哈喇子。
趙媽站起身,翹著腳後跟從炕櫃上層拿下一個針線笸籮,從裡面摸出一塊四四方方的手巾,對角折起來,系在小九兒的脖子上。小九兒滿眼稀奇,拽著耷拉在胸前的手巾玩耍。
趙媽放下笸籮,從炕櫃裡扯出一床被褥,一邊把小九兒抱到褥子上,嘴裡一邊喋喋不休:“這孩子懂事,讓人稀罕。俺的寶根也到結婚的年齡了,如果今年結婚,明年這個時候俺也抱孫子了。”
許老太太知道趙媽想她的孩子了,寬慰道:“趙媽,寶根和夏蟬還年輕,結了婚就會有孩子,如果夏蟬有了孩子,讓孩子留在許家,俺和你一起照顧。”
“好,俺巴不得呢,您老一定要愛惜自己,身體硬朗朗的,瞧瞧您許家,子孫滿堂,羨煞旁人。”
許老太太喘了一口粗氣,藉著煤油燈的光端詳著小九兒,痛心地說:“……唉,這孩子可憐,沒有媽媽,俺聽那個白袍少年說,這孩子剛出生一個月他的媽媽就被鬼子殺害了,這個世道,孩子們生在這個世道真是不容易啊,以後就讓這個孩子留在許家吧,孩子太小怎麼能跟著他的爹風裡雨裡四處奔波。”
“嗯,俺聽說了。”趙媽吸溜吸溜鼻子,聲音哽咽:“那個女人給巴爺留下一個依靠,挺好,挺好。”
“趙媽,堂屋裡的爐火還旺嗎?不要滅了。年根下,這天怎麼越來越冷?俺覺得今年最冷,你說呢?”
“是,老太太,堂屋裡的爐子先前還旺著呢,俺再去瞅一眼。”趙媽拽拽衣襟,把雙手揣進襖袖裡,又說:“俺順路去火房看看,鍋裡煮的黃豆早熟了,本來是想給孫大少爺他們……”趙媽的腳丫停在屋門檻旁邊,使勁嚥了一下口水,把剩下的話吞進了肚子裡,她很怕哪句話觸到敏感的話題,戳疼老人的心。
趙媽沒說完的話讓許老太太跼蹐(juji)不安,煤油燈的光照在她蒼白的臉上,她眉頭緊鎖,雙眉之間多了一條深深的褶皺,一天的工夫老人清瘦了好多,一綹慘白的頭髮遮住了她的眼睛,看不清她眼裡含著什麼?閃著婆娑的光,像是眼淚。
在許老太太心裡,許家的孩子是她的驕傲,老大許洪濤雖然懦弱,他和萬瑞姝恩恩愛愛,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一個明,一個暗,把持著許家的局面,即使碼頭沒有了,桂花茶樓掌控在手裡,不是為了錢,為了給孫兒們一個落腳的地兒;老二許洪亮聰明,言行圓滑,能說慣道,為人處世不失涵養,有一份讓人羨慕的工作,街坊鄰居問起來,她臉上也有光,只是他那個媳婦李氏刁鑽刻薄,詭譎怪誕,利慾薰心,敗壞門風,這都是她做母親的錯,千挑萬選給老二選了那樣一個媳婦,錢沒少花,人也丟盡了,幸好那女人為許家生了一個孫子,否則,她死了都無法與許家祖宗交代。
許老太太不知道許洪亮兩口子吸大煙的事情,沒有人敢告訴她,她已經是六十多歲奔七十歲的老人了,經不起打擊,眼目前,許連成帶著戚老大他們在莊外打鬼子,出去半天了也沒有回來,她心裡害怕,覺得冷,一股股寒氣從腳底升到她的頭頂,襲擊了她的全身。
“趙媽,一定把爐子再添點煤,燒得旺旺的……”許老太太在趙媽身後絮絮叨叨:“趙媽,你給那個少年送一碗煮黃豆,他趕了一天的路,一定早餓了。”
“是,老太太,俺馬上去。”
過了一會兒,趙媽從火房回來了,凍紅的手裡多了一個蒜臼子,一碗煮黃豆,一把勺子。
趙媽用衣襟擦擦手,把煮熟的黃豆放進蒜臼裡搗碎,一勺一勺餵給小九兒吃。間隙,她扭著身子,把目光瞄向桌前的許老太太,只見老人把胳膊肘杵在桌子上,半握著拳頭託著一側的臉頰,哈欠連連,睡眼朦朧,頭從胳膊上滑落,猛地睜開眼睛瞄一眼炕頭,再迷迷瞪瞪向掛著布簾的窗戶上瞅一眼,滿眼緊張。
趙媽試探著說:“老太太,您去睡吧,您不要擔心,爐子的火旺著呢……俺看那個巴爺不是一般人,一定會讓孫少爺他們化險為夷。”
“但願如此。”許老太太把胳膊肘從桌子上移開,雙手疊放在小腹上,憂心忡忡:“俺怎麼能睡安穩了?孩子們,孩子們手裡沒有像樣的武器呀……”
在許家大院時,舅老爺讓她把許家的金銀財寶拿出一部分,給抗日隊伍買武器,她猶豫,那是她留給孩子們的家底,怎麼能撒手送人?今天想想,如果沒有了人,留著那一些財寶做什麼?如果有機會回郭家莊,不,她一定想辦法回到郭家莊,把那把鑰匙交給羅一品他們,手裡只有精良的武器裝備,才能打跑小鬼子。
突然,不遠處傳來一聲激烈的“轟隆”聲,像打雷,擦亮了天井,窗戶上投下梧桐樹的影子,像披頭散髮的幽魂隨著燈影飄忽,遲遲不願意離去。隨即從屋頂上落下一層灰塵,在眼前沸沸揚揚,久久不散。桌上的茶具咣噹咣噹響,煤油燈搖搖晃晃,忽明忽滅。
許老太太打了一個激靈,撕扯著嗓子喊了一聲:“趙媽,燈要滅了,不,不要讓它滅。”
趙媽慌亂地放下手裡的碗勺,踢蹬掉腳上的鞋子,爬上炕,靠近煤油燈,從頭上拔下一個鐵夾子,一手捂著燈,一手用鐵夾子挑著那點燈苗。
煤油瓶子裡的燈油還有多半,火苗依然不大,奄奄一息,趙媽試探地把手從煤油燈上移開,回頭看看許老太太,想與老人商量商量給煤油燈新增點油,一個字沒吐出口,一時罔知所措。
許老太太直勾勾盯著煤油燈上的火苗,兩行清楚楚的淚水從老人臉上滑落,這是趙媽第二次看到老人如此傷心難過,第一次是三小姐徐婉婷失蹤,老人茶飯不思,躲在臥室裡抱頭痛哭。
趙媽在腦子裡竭力尋找安慰老人的話,話沒出口,她自己哭了,這是什麼世道呀?越想越心酸,直接用胳膊捂著嘴巴嗚咽起來。
半會兒,許老太太從衣襟旁抽出一方手帕,拭去臉上的淚水,哽噎著:“趙媽,俺,俺給你商量點事兒。”
趙媽急忙跪著腿,退到炕沿邊上,摁著炕沿出溜下炕,踢踏上鞋子,捧起炕沿上的碗,捂在手心裡,矜持地站直身體,小心翼翼地說:“老太太,您說,俺聽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