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一杯茶(第1/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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綢緞鋪子裡,前廳中間升著一個大火爐子,爐子上面蓋著蓋子,蓋子上面放著幾個大小不一的烤地瓜,焦黃的外皮上升騰著一縷縷細煙,糯糯的、甜絲絲的味道充溢在每個角落,掩蓋住了一絲絲香水味。
煙筒貼著屋頂與牆壁通向鋪子外面,在門簷上穿了一個洞,煙筒在那個洞口拐了一個彎,一滴滴黑糊糊的煤水從煙筒口滴落在一個橡膠桶裡,結成了黑色的冰,一股股黑色的煤煙在門簷上升騰,覆蓋著一塊門匾,上面隱隱約約出現了幾個字:邱家綢緞鋪子。
橡膠桶旁邊有一棵梧桐樹,樹上纏著一些凌亂的電線,一根橫跨屋簷的枝杆上掛著一個罩子燈,在風裡遊蕩;樹杈上有一個喜鵲窩,喜鵲窩被厚厚的雪包裹著,也許離著煙筒太近,喜鵲窩上的雪化了不少,結了一些細細的冰凌子,墜在七零八亂的樹枝子上,銀光閃閃。
屋子前廳除了煤爐子,還有一個長長的櫃檯,檯面上一塵不染。櫃檯兩側往北各有一條走廊,走廊有多長,又通向哪兒?不知道。櫃檯左右各有一間屋子,右面的屋子有兩扇寬寬的玻璃門,緊緊閉著,透過玻璃門能看到屋子裡的情況,好多光滑的木頭架子矗立在四周,架子上搭著五顏六色的絲綢,橘黃色的殘陽從窗戶上返照在每一塊絲綢上,光鮮華麗;屋裡有兩個中年女子,手裡倒弄著一塊綢緞,翻過來覆過去檢視,滿眼喜歡,像是買主;門口外面有一塊寬寬的過門石,上面鋪著一塊厚厚的、齊著門口寬的地毯。一切有條不紊,乾乾淨淨。
店裡站著一個女人,一襲黑色金絲絨旗袍,包裹著她凹凸有致的體型,面似芙蓉,眉如柳,目如秋水,臉上並沒有施著濃妝。
長長的旗袍外面是一件紫色、半截袖子的披肩,袖肩之中繡著淺藍色、整棵牡丹,衣襟上銀絲線勾出了幾片祥雲。領口開的很低,露出豐滿的胸部,一串瑪瑙石雞心墜項鍊與如雪肌膚相映輝,散發著晶瑩剔透的色彩。
一副璀璨耳環,點綴藍色寶石,隨著腳步,在耳前耳後搖搖擺擺。一頭齊耳黑髮燙成波浪紋,一邊彆著珍珠髮卡,襯托微微上揚的鮮紅嘴唇,好一個絕美女子。
那年,羅一品和仟溪為了躲避鬼子誤闖進了鳳凰村的邱家,眼前女子就是邱家的最小女兒邱學秦,一個男人名字,做事辦事智力過人,心思敏銳。
在青島上學時,她是龐新雲的師妹,後去了北平,與喬丹霞做了三年同窗,在學校她與喬丹霞同時愛上了學長姚訾順,姚訾順選擇了有共同信仰的喬丹霞,可想而知她心裡多麼痛苦。畢業那年,喬丹霞和姚訾順加入了共產黨,她加入了國民黨。
當她知道喬丹霞犧牲後,姚訾順依舊奔走在山東地界,堅持不懈地團結抗日力量,親自衝鋒陷陣殺敵,她很是敬佩。
想起犧牲的喬丹霞,邱學秦感到她生存的單調,十幾年以前,喬丹霞活著時常常給她談起半殖民的東北人民生活。“東北三省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倭寇在中國土地上為虎作倀,咱們不能自相殘殺,有什麼事坐下好好談,應該一致對外……”
1937年八月,中國共產黨與中國國民黨第二次建立合作,共同抗日。國民黨多次想從日本人手裡奪回坊子煤礦,都以失敗告終,邱學秦自告奮勇回到了坊茨小鎮。
邱學秦可以說是為姚訾順回到坊子,她希望與姚訾順並肩作戰,可是,她來到坊茨小鎮兩年多了,倆人至今沒能相遇。
馬路上,郵局門前的夾道里傳來吵吵聲,邱學秦走到窗前,把眼睛穿過玻璃窗戶,幾個鬼子和偽軍把一個挑夫堵在巷子裡,挑夫肩上挑著兩個破竹筐,筐裡裝著一些煤塊,煤塊不大,像是從火車道上撿來的。
“太君,這是俺撿來的,這一些碎煤渣俺整整撿了一天。”挑夫是一個破衣爛衫、農民打扮的青年男子,他苦苦哀求幾個鬼子,“太君呀,這兩筐煤是俺一家一天的口糧,您行行好吧,放了俺吧。”
鬼子不回答他的話,舉著手裡槍托狠狠砸向他單薄的身軀,他向後打了一個趔趄,腳丫子碰倒了牆邊上的馬桶,瞬間汙水四溢,幾個鬼子捂著鼻子跳到了臺階上,嘴裡“哇哇哇”大叫。
挑夫弓著腰向幾個助紂為虐的偽軍作揖,乞求:“老總,您行行好,給說說好話,家裡開不了鍋了,需要這點東西換點玉米麵……拜託您了。”
青面獠牙的偽軍揮舞著手裡的刺刀,一個個像驥尾之蠅,咋咋呼呼:“皇軍說,讓你把這一些煤炭挑到憲兵隊門口,鋪路用,還不快去?!”
日本軍隊霸佔了坊子,到處燒殺搶掠,有的鄉民不得不放棄家園,四處避難。有錢人躲到了坊茨小鎮,把坊茨小鎮當成了避難港灣;沒錢人也往小鎮裡跑,做點小買賣,維持飢一頓飽一頓的生活,他們不知道進了坊茨小鎮就是進了死衚衕,不僅有兇殘的鬼子,還有囂張跋扈的偽軍。
邱學秦在坊茨小鎮開起了這家綢緞鋪子,有錢有勢的家眷離不開穿,她的生意自然有起色,認識了好多達官貴人,她不為了掙多少錢,主要任務是把鬼子趕出坊子,讓坊子礦區回到中國人民政府手裡。
眼瞅著天快黑了,一輛人力車停在了綢緞店門口旁邊,一個身穿洋裝的女孩從車上跳了下來。女孩與車伕簡單地交代了幾句,車伕沒有離開,而是抓著車把,把車子掉了一個頭,把車橫放在窗戶下面,揣著雙手蹲坐在車子的橫杆上,一頂破棉帽子壓在他的額頭,一雙澄亮又耀眼的黑瞳,閃著凜然英銳之氣,穿過帽簷前耷拉著的幾縷亂蓬蓬的頭髮,警惕地注視著四周。
女孩提著裙襬,不慌不忙走近店門口,身體趴在玻璃門上,往店裡巴頭探腦。
邱學秦一愣,心裡念著兩個字:“是她?”不由自主往後退了幾步,把抱著的胳膊放了下來,離開窗前,靠近櫃檯,右胳膊肘支撐在櫃檯上,眼睛盯著店門外面,不遠處的街道上又走來兩個男人,兩個男人相距不遠不近,邱學秦的眉梢擰了擰,他們兩人怎麼一塊來了?
櫃檯裡面,店掌櫃的身穿長袍,鼻樑上架著一副眼鏡,齊耳的短髮罩在一頂瓜皮帽的下面,順絲順綹。他的大手下面捂著一個算盤子。
“鮑師傅,街上多了一些陌生人,咱們儘量不要多事,靜觀其變……那個沃家小姐,今兒她怎麼有時間到咱們店來了?”
鮑掌櫃的從算盤珠子上抬起頭,騰出一隻手扶了扶鼻樑上的眼鏡,把眼睛瞪大,撩著嗓子問:“老闆,您說誰呀?”
“沃家丫頭。難道咱們那幾個傷員出事了嗎?不可能呀,我已經安排人盯著了,有事他們會第一時間通知我。”邱學秦的聲音壓得很低:“鮑師傅,許連瑜和那個日本醫生也來了,今兒怎麼這麼湊巧?”
鮑掌櫃的把算盤子攥在左手裡,右手從櫃檯下面捏出一塊抹布,漫不經意地擦拭著,嗓子眼裡哼了一聲:“你是說那個日本男人也來了嗎?這還用說嗎,他一定是踏著沃家小姐的腳印找來的……你別讓俺去給他們開門,俺不待見他們,許少爺還可以,他是咱們中國人。”
鮑掌櫃的是河北人氏,他年輕時候是地主家的賬房先生,古北口戰役,日本鬼子把他的村子炸了,把他的家也炸了,他全家上上下下十幾口死在鬼子的炮火裡,村子裡的慘狀讓他終身難忘,遍地都是被鬼子炸死的村民,血肉橫飛,一個二百多戶的村子只剩下他一個人,那年他五十七歲。為了替家人報仇,他一跺腳跑上了戰場,當了兵,一個老兵,在部隊只能燒火做飯,就是燒火做飯他也一絲不苟、盡心盡力去做……前年,地下組織安排他跟隨邱學秦來到了坊茨小鎮。
邱學秦沒理睬鮑掌櫃的,向煤爐子瞥了一眼,沒回頭,沒好氣地喊了一聲:“青鳳,這爐子該加煤了,這屋子有點冷,先耬耬爐底煤灰。”
隨著邱學秦的聲音,從櫃檯旁邊走出一個女孩,她身上一件花棉襖,下身一條紫色燈籠褲,頭上包著一塊圍巾,包的嚴實,只露出一雙俊秀的眼睛。
她一隻手裡拿著小鐵耬子,一隻手拿著竹子簸萁,走到屋子正中間的煤爐前,蹲下身體,佝僂下背,抻著脖子往爐底探著眼睛,一下一下,把膛門裡的殘灰耬進簸萁裡。
鮑掌櫃的從眼鏡上面瞄了一眼女孩,又垂下頭,長吁短嘆:“老闆,俺的話讓您生氣了?唉,俺忘不了呀,忘不了俺的家人是怎麼死的,忘不了俺的村子怎麼在一夜之間夷為平地。老闆呀,有時間您讓青鳳丫頭去教堂看看她的哥哥,這幾天,她偷偷哭過好幾次了,她只剩下一個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