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家東院傳來幾聲狗叫,驚擾了花壇裡跳躍的麻雀,它們唧唧尖叫著、撲騰著翅膀飛過了院牆,倉惶逃命。

一個月前,沃家原來的老鄰居把房子賣了,回了德國。新來的男主人姓許,在德國領事館做事,早出晚歸,很少碰面。女主人在家裡,不就是抱著一條京巴狗玩,就是招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吆五喝六、“嘩啦啦”玩麻將。

許家還有一個十五六歲的、五官精緻的丫頭,身體似乎沒有發育好,虛虛弱弱的樣子,經常看到她胳膊上挎著一個竹籃子去街口買菜,見了鄰居垂著頭,貼著牆根走,別人跟她打招呼,她也不搭話,只點點頭,大家都以為她是一個啞巴。

沃家新來的東鄰居就是許洪亮,許洪亮一家原來住在德國領事館後身一條巷子裡,兩間平房,那是二十多年前許老太太給他們買的第一處房子。李氏嫌棄那處房子太小,上個月許洪亮買下了這處德國小洋樓。

許洪亮四十多歲,個子不是很高大,一頭短髮中分,露著高凸凸的額頭,又厚又濃的眉毛把兩隻凹陷的眼珠子埋得很低。菱角分明的臉頰,禁錮著他不白不黑的肌膚。

他的頭頂好像被一塊磨盤壓著,壓得他喘不動氣,每天沒有一點笑模樣。

街口開雜貨店的馬掌櫃的老遠就跟他打招呼:“許先生早,許先生上班去呀?”

許洪亮有一點值得別人學習,他眼裡沒有貧富差距,無論他心裡怎麼想,明面上他都不會冷落人,聽到有人與他說話,他也換了一副笑臉,點頭哈腰:“馬掌櫃的您早,昨天的風大,牆上的爬山虎又掉落一些亂枝子,您又要忙活半天啦。”

馬掌櫃的用腰上圍裙擦擦雙手,憨厚地笑了笑:“是呀,是呀,俺準備都砍了它,燒爐子用,爬山虎爬牆,牆就不結實了。”

“馬掌櫃的咱們回頭聊,有時間去家裡喝茶,俺去上班了,要遲到了。”許洪亮知道馬掌櫃的是一個話癆,不說遲到了,他還要磨嘰半天。

許洪亮說著把身體站到了街口,向對面停著的人力車招招手,車伕拉起車跑到他眼前,用雙手壓下橫槓,等著許洪亮坐上車,才問:“先生,您去哪兒?”

許洪亮把身體依靠著車座後椅背,翹起二郎腿,把長袍下襬往前一扔,蓋在腳背上,只露出鋥亮的皮鞋尖。然後,雙手抓著衣領往上揪揪,挺挺薄薄的胸膛,清清嗓子,不緊不慢地說:

“俺去德國領事館。”許洪亮聲音裡帶著沾沾自喜,他的工作是他驕傲的資本。

“先生,您的工作讓人羨慕,俺也沾沾您的福氣……以後俺也可以吹噓一下,俺的這輛破舊車子,還坐過有頭有臉的人物。”車伕的語氣裡帶著仰慕,更多是洋洋自得,他的腳步跑得很賣力,他的汗珠子砸在了他的大腳丫子下面。

許洪亮不在言語,他的這份驕傲不知還能維持多久?

許洪亮的婆姨李氏,是德州人氏,她的家庭背景再普通不過了,她的父親和哥哥在滄州開了一家木匠鋪子,在當地稍有點名氣,誰家姑娘出嫁,兒子娶媳婦,必定打幾樣傢俱,年年月月都有嫁娶的,自然而然不缺生意,許洪濤和萬瑞姝結婚時的傢俱也是李家給打的。

當時許家在滄州地界不能說富可敵國,也算是富甲一方,李氏的哥哥很眼饞許金府氣派,不僅有錢有勢,還是皇親國戚,他回家給他妹妹說了,希望李家能攀上許家這門親事。當時李氏有一個相好的,是張宗昌手下的一個兵,兩人聚少離多,這個軍人沒法給李氏一個安穩的家,更無法給她一棟大房子,當她哥哥給她說了許家情況後,她竟然背叛了軍人,天天渴望做許家的太太。

李家開始多方找人說親,許老太太本以為普通人家女孩一定做人、做事比有錢有勢家的姑娘善良、心底也淳樸,就這樣替老二應下了這門親事,沒成想李氏剛過門第二天,許洪亮拋下新媳婦去了坊茨小鎮,許洪亮離開家門一個星期給李氏寄來一封休書,李氏不願意離開許金府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好日子,她哭哭啼啼懇求許老太太收留,許老太太以為許洪亮在外面有相好的了,不分青紅皂白,安排李氏帶著丫鬟晴盈去坊茨小鎮投奔許洪亮。並且,為了許家的香火,在坊茨小鎮給他們兩口子買了套住宅。

許洪亮為什麼拋棄新過門的妻子,這是一個謎,他不說,沒有人打破砂鍋問到底。

沒幾年,李氏懷上許連瑜,許洪亮對李氏的態度緩和了許多。許連瑜一歲多點,李氏就把他送到了滄州許金府,她說她準備再生幾個孩子,她的話就像空氣,從那以後,她再也沒生出第二個孩子。

後來,李氏為了彌補自己的過錯,把丫鬟晴盈送給了許洪亮。沒成想丫鬟懷孕了,這在許家是大事,李氏生怕許老太太知道此事,更怕許洪亮把丫鬟收為偏房,她託人在煤礦找了一個老礦工,把晴盈賣了十個銅板。

一晃十多年過去了,晴盈丈夫下井背煤時被埋在井裡,家裡沒有了頂樑柱,日子一天不如一天,吃飯都成了問題。為了年幼的女兒不跟著她忍饑受餓,有一個遮風避雨的地方,三年前,走投無路的晴盈找到了李氏,想讓女兒留在許洪亮身邊,畢竟許洪亮是孩子的親生父親。

李氏手裡端著茶杯,眼珠子滴溜溜轉,自從晴盈離開她身邊,這十多年她再也沒有找丫鬟,她怕,怕再出么蛾子,怕她的身份地位不保。

今兒晴盈帶來一個十幾歲的女孩,看樣子女孩規規矩矩,唯唯諾諾,她心裡很是高興,這是一個不花錢的奴婢,只是,眼前的丫頭是許家的種,不會再生是非吧?李氏想一口回絕,又不捨得白撿的便宜,她猶豫,端起茶碗放到嘴邊,假裝心不在焉的樣子嗖嘍了一口,斜睨著腳底下跪著的娘倆,不疾不徐地說:“不是你當年伺候過俺,今兒都不想讓你進門,俺同情你的遭遇……你勾引老爺這件事,一直是俺心裡的一塊病……”

晴盈扭臉看看跪在身旁的女兒,羞愧得臉火辣辣的,無地自容,粗糙的雙手舉過頭頂,慌亂地擺動著:“太太,這件事不是俺故意的……求求您不要當著孩子面說……”

李氏依然不依不饒,喋喋不休。

晴盈不知道當年是李氏有意把她灌醉,讓她睡在許洪亮的床上。為了李氏能夠收留女兒,她把一切責任攬在她自己身上,“太太,您原諒俺的過錯……孩子太小……不要說了。”

李氏“騰“從椅子上站起身,把茶碗狠狠拍在桌子上,厲聲呵斥:“怎麼?敢做不敢當嗎?”

“不,太太,您大人有大量,請原諒俺……”晴盈把頭磕在地上,可憐兮兮地哀求著:“請太太您原諒俺,請太太收留可憐的雪蓮……讓她給您當個支使,您賞她一口剩飯吃就可以……”

李氏扭著屁股把身體重新塞進了椅子裡,她心裡暗暗得意:許洪亮呀許洪亮,你當年嫌棄俺不是貞潔女子,為此冷落俺、羞辱俺,今兒,就讓你的親生丫頭伺候俺吃喝拉撒。

“哼,好吧,就讓丫頭留下來吧,她畢竟是老爺的……”李氏狡猾的眼珠子在手裡茶碗上轉悠了半圈,故意撩了一嗓子,把話說了半截,翹起屁股,前身往前趴著,瞥斜一眼雪蓮。

而後黃啦啦的眼珠子盯在晴盈的臉上,這張臉失去了昔日的韶顏稚齒,困苦的生活鎖住了她的眉梢,三十幾歲的年紀,額頭早早冒出幾縷白髮,李氏笑了,這是她最想看到的結果。

李氏坐正身體,抓起桌上的茶碗,拿腔作勢:“你晴盈必須感恩戴德,俺會把雪蓮當做許家孫小姐,不過,這是一個秘密,這個秘密只有你我知道足夠。”

其實,李氏心裡最真實的意思:只要她活著一天,雪蓮永遠不可能做許家的孫小姐。

老實巴交的晴盈把頭磕在堅硬的地面上,流淚滿面,她感動李氏的一席話,她糊塗地以為李氏定會把雪蓮當許家的孫小姐對待,女兒留在許洪亮身邊一定不會錯了。“謝謝太太,謝謝太太,您的大恩大德俺晴盈終生難忘。”她說著把雪蓮的頭使勁摁下去,“快,快,給太太磕頭。”

就這樣,晴盈把她的女兒留給了李氏,留在了許洪亮眼皮底下做了丫鬟。

至今,雪蓮在許洪亮身邊做丫鬟三年有餘,許洪亮從來都沒有懷疑雪蓮是他的女兒,李氏在他跟前教訓丫鬟他也不放在心上,甚至還添油加醋,有了許洪亮撐腰,李氏更加肆無忌憚,鞭打雪蓮時下手更狠。

他們搬到德國小樓後,許洪亮很少回家,他在煙館的時間比在家裡的時間多。李氏把心裡的不如意全部發洩在了雪蓮的身上,可憐的雪蓮十五歲了,除了有一個細高個子,有一個稜角分明的五官外,渾身上下沒有多少肉,像沒長好的高粱杆子,毛髮枯萎,面容憔悴。

夜黑了,許洪亮回到了家,他一進門把手裡的文明棍扔給了雪蓮,“太太在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