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藩籬小鳥何甚微(第1/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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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小敏身後揹著一捆劈柴,踏著清晨的露珠一腳高一腳低地邁下了青峰寺。扶著路旁的一棵大樹喘口氣,抬起頭,嫋嫋的炊煙盤旋在高高的煙囪四周,被風揪著飄在小鎮上空,揚著一絲絲鍋底灰的味道、牽著一縷縷熬稀粥的香氣,伸手摸摸“嘰嘰咕咕”叫的肚子,彷彿看到家家戶戶煙灶裡冒著火苗,鍋裡的碴子粥翻騰著滾開的氣泡……舔舔嘴唇,吞嚥一下口水。
郊外的戰火紛飛,很少有人家能熬一鍋粥,就是高粱粥也沒有,那點糧食都被鬼子搜刮去了,供應的糧食只有玉米棒子和橡子麵摻和一些石頭沙子,這點東西也要花錢買。
前幾天,繡舞子告訴她們繡工說,以後沒有大米了,只有混合面,混合面是麥麩子和玉米棒子粉碎的麵粉,無論什麼,只要不兌沙土,能吃就行。
拐過前面岔路口,坑坑窪窪的通寺巷就在眼前,巷子裡沒有人影,只有幾隻流浪狗在互相追逐,它們偶爾昂起頭低叫一聲,有氣無力,人都吃不飽,哪有餘糧給它們?巷子裡堆積的柴火垛子、玉米秸上的枯葉在風中搖曳。
小敏把背後的劈柴往身前使勁拽了拽,繩子緊緊勒著她骨瘦粼粼的肩膀,已經磨碎了皮,火辣辣的疼;用雙手分別握住胸前的繩子,用拳頭支稜起一點空間,減輕一些疼痛;長長的辮子在眼前蕩著,在地面上掃著,抓起它塞進前襟裡面。
走到家門口,停下腳步,把被汗水籠罩的目光從地面上抬起來,穿過眼前的柵欄門,往院裡瞭望一眼,仔細地聽了聽,小白瓜還沒有醒,也沒有聽到小九兒的哭聲。
調轉腳步,艱難地往前大街的方向走著,她要把這一捆劈柴送到苗家麵館。
張牙舞爪的劈柴壓得小敏喘不動氣,怎麼這麼沉?天氣不熱,一流流汗水澆溼了她單薄的衣衫,像是剛剛洗過沒有瀝乾水,溼淋淋地貼敷在身上;密密層層的汗珠子從光滑的額頭滾落,像朝露潤澤了她紅撲撲的、細膩膩的臉頰。
“您好,俺向您打聽一下路,您知道青峰寺怎麼走嘛?”隨著這聲問話,一個男人的大腳停在小敏的眼前。
抬起眼睛,從下往上看,一雙千瘡百孔的鞋子,糊著一層幹泥巴,看不清顏色,露出裡面蠕動的腳趾;一條青色的褲子,摞著無數個補丁,褲腳吊在小腿上,露出血跡斑斑的腳踝;一件灰色小褂,不算肥大,衣襟已經碎了,袖口也碎了,衣領不僅髒兮兮,還油澤澤,還有一個磨損的大洞,看著不舒服,如果沒有那幾根搖搖欲墜的布絲牽扯著兩邊,眼瞅著就要四分五裂;再往上看,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年齡,一張英俊的五官,不僅菱角分明,還氣宇軒昂,好面熟,一時又想不起在哪兒見過。
“往前走,走出巷子,往山上走,就在半山腰上……”
“你是個女孩子?!累嗎?俺幫你。”青年語氣裡不僅帶著驚愕,還有同情:“如果你家離這兒不遠,我可以幫你揹回家。”
“不,俺能行,俺已經習慣了。”
“那你快走吧,站時間久了會累,累了靠牆站會……再見,小丫頭,不打擾你了。”青年說著,大踏步向前走去。
小敏笑了,看著他歲數也不大,還喊別人小丫頭,……他是那個男孩?!小敏驀地想起了去年,她撿玉米秸時幫助過的那個男孩,一個非常機智的男孩,他叫家雲。姚訾順曾告訴她說:家雲十四歲在古北口戰場上打過鬼子,至今穿梭在抗日情報線上。從那以後,家雲就是小敏心中的英雄。
想到這兒,小敏著急地轉回身,她想再看看家雲一眼,問問他是否還認識她?只見家雲火急火燎的背影已經穿過了巷子,直奔青峰寺的方向而去。
不遠處的一戶門洞子裡,正站著一個漂亮的女子,這個女子是妓院的瑩霞姑娘。她俊秀的媚眼緊緊盯著家雲的背影,看著家雲的身影漸行漸遠,她搖搖頭,嘆了口氣,收回黯然傷神的目光,她看到了背上揹著劈柴走在巷子裡的小敏,她心生可憐。
巷子中間傳來了零亂的腳步聲,夾雜著說笑聲。幾個男人大搖大擺地走在前面,他們身後跟著幾個女人,女人手裡拉著孩子。他們有的肩上揹著破筐子,有的一隻手裡拎著繩子,另一隻手裡攥著一把像月牙一樣彎彎的刀,看樣子他們是要上山砍柴,或者挖野菜。
小敏把雙腳往邊上挪了挪,給他們讓出一條路,把背後的劈柴靠在旁邊的牆上,站直了脊背,好舒服,那個家雲說的一點不錯,累了靠著牆歇歇,真想就這樣靠著牆站著不再往前走,可是,還有小九兒,還有小白瓜等著她回家做飯吃。
幾個女人擦著小敏身邊走過,往前走了幾步,好像想起了什麼,她們扭頭上上下下打量著小敏,嘴裡嘀嘀咕咕:“這個丫頭是苗家的童養媳,苗家兒子從青島帶回一個女子,這丫頭沒地方去,只好住進了白家,聽說她是一孤兒,唉,可憐呀。”
另一個女人好奇地問:“她揹著柴火去哪兒?白家的門已經過了。”
“去苗家,她在苗家生活了三個月,那個苗家兒媳婦要她償還三個月吃住的費用……”
“苗家那個兒媳婦,一看就不是好東西。”
前面走著的男人猛地停下了腳步,回頭怒目切齒地罵著他們的女人:“吃飽撐的,閒的沒事做是嗎?老孃們在一起就會說三道四,亂嚼舌頭根,自己的肚子都填不飽,還有工夫議論別人,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兩天不罵提拎甩褂子……這天馬上就冷了,山上的柴草不夠搶,你們這幫臭娘們都不如一個孩子起得早。”
幾個女人互相扯扯衣角,遞了一個眼神,閉上了嘴巴。
苗簡已接替了他父親的工作,每天吃過早飯,揹著手大搖大擺沿著大街走過,遠遠看著他的走姿很像苗先生,身上也穿著一件藍色長褂,長褂很新,這是孫香香找裁縫鋪子量身定做的。她本來想讓她丈夫穿西服去學校工作,學校有規定,必須穿長袍,沒辦法,為了這份體面的工作,只能隨鄉入俗。
苗簡已沒有苗先生個子高,骨頭架子也沒有苗先生大,細瘦又矮小的身影,軟綿無力,像是沒睡好覺似的;頭髮梳的順溜,不知抹了多少油,油光錚亮,沒有陽光照在上面,也閃著玻璃花一樣的碎光;刀削的臉頰,一個高挺的鼻樑直通額頭,兩條濃黑的眉毛重疊在鼻根上,憂心忡忡的樣子;圓溜溜的眼珠子上戴著一副眼鏡,那兩個鏡片上只有孫香香的影子。
苗簡已有個性,一個自命不凡的性格,不只是因為他有一個人人羨慕的工作,是因為他在大城市上過學,並且成績優異,還有一個漂亮又有錢的媳婦,這是他驕傲的資本,這也是他瞧不起鄰里鄰居的主要原因。
今兒,苗簡已身穿他那件藍大長衫,揹著手在院子裡走了幾圈,往下一撩眼,衣襟下襬掛著幾個灰不溜秋的泥點,彎腰拍打了幾下;露出他腿上一條綢緞褲子,褲腳肥大,遮擋住了他一雙不大的腳;腳上是白色的襪子,套在一雙黑亮的皮鞋裡。
站直身體,他伸了一個懶腰,打了一個哈欠。
“薛嬸幾點了?”這是他每天必問的一句話。
“少爺,快七點了。”薛嬸踮著小腳追在他的屁股後面,小心翼翼地回答。
苗簡已不到七點半不出門,他認真研究過,從家到學校走路半個小時,八點半上課,他預付出半個小時到學校喝幾杯茶,與學校幾個教員侃會大山。他只結交領導或者有一定家底和權利的人,他瞧不起那一些咬文嚼字的、窮困潦倒的教書匠,他們只會那點之乎者也;就像他瞧不上那一些窮鄰居一樣,不僅沒有知識,更沒有見識,只會蜷縮在無買賣的鋪子裡唉聲嘆息。這點他像極了他的老婆,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中午他一般在學校食堂吃飯,他懶得來回跑。孫香香也不讓他回家,第一為了顯示她丈夫不差錢,第二她有時候也出去吃飯,或者出去玩。榮婆子成了她的嚮導,帶她去過日本料理店,帶她去過舞廳和咖啡屋,帶她進過大煙館。
孫香香知道抽大煙的危害,她去大煙館只為了認識日本人,她會見風使舵,更會溜鬚拍馬屁,為了巴結日本人,她就像到處亂飛的蒼蠅,聞到一丁點腥臭味就會撲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