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先生又在書屋坐了一宿,天白了,桌上馬提燈已經滅了,不知滅了多久了?茶碗裡的水已經涼了,一撮茶葉沫在碗底飄悠著;屋裡地上的火盆還熱著,冒著一絲絲星星之火;玻璃窗上掛著熱氣,霧濛濛的,看不清院裡的情景。

他的臉色蒼白,就像瀟瀟瑟瑟冬天路邊枯萎的野草,被冰雪埋在地上,喘不動氣;他比以前更瘦了,悲傷與痛苦纏繞著、交織著他的軀體,一連串的打擊讓他失去了知覺和味覺,眼角的皺紋更明顯了,身上的舊傷、新傷都在疼,但,臉上多了一種神奇莫測的表情,人世的災難他已經想明白,他身上還有力量,有熱血,雖然還虛弱不堪,至少能做點什麼,抖一抖肩膀,抖落一地的涼氣。

咬咬牙,站直身體,忍耐著疼痛,提起桌上的馬提燈往門口走了幾步,把馬提燈掛在門旁邊的牆上,

他又迴轉身端起桌上的茶碗晃了晃,推開門,一陣寒風隨著敞開的門扇闖進了屋子,苗先生往後打了一個趔趄,不整齊的頭髮遮住了眼角,用手往耳後抿了抿,蹣跚著走出屋子,把茶碗裡的剩茶潑到院子裡的杏樹下。

抬頭看看天空,有風,寒氣從天邊壓下來,刺骨的冷;院子牆角的雪還沒有融化,今年的第三場雪又來了,來的不意外,正是年根,雪要爭奪冬天的尾巴,負隅頑抗;孤零零的杏樹枝條搭在東廂房屋簷上,風摔打著窗臺上的積雪,有的飄起來糊在窗玻璃上,沒掩齊的窗扇在風裡發出“吱扭吱扭”的聲音。這是薛嬸與丫頭和九兒住的屋子,似乎能聽到小九兒在笑,薛嬸在逗他……苗先生的心猛然顫慄了一下,兩行淚悄無聲息地滑落,瞬間滑到了下巴頦上,墜在參差不齊的鬍子上,窗玻璃上映照著他邋遢的模樣,有多久沒照照鏡子了?

苗先生閉上了眼睛,他不想看到自己失魂落魄的樣子,垂著頭後退了幾步,轉身沿著屋簷往西走了幾步,不知不覺走到了兒子住的房間門口,聽聽裡面的動靜,沒有任何聲音,靜得出奇。兒子活著時,想讓他安靜,此時卻想聽到他摔鍋碗瓢盆的聲音,那種聲音再也不可能有了。

推開門,踉蹌著身體邁過門檻,走了進去,一切都是老樣子,桌子上放著一盞煤油燈,煤油燈上黏著已經幹了的血;炕上堆積著兒子的衣服,還有被子,上面的血跡已經變黑;兒子似乎就蜷曲在被子裡……苗先生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眼淚再次順著臉頰流了下來,抓起衣袖擦擦臉,躡手躡腳離開了屋子。

繞到後山牆,翹翹腳後跟,聽到林伯和林伯母在吆喝,丫頭和小九兒今天回郭家莊,林伯讓丫頭帶個火盆,丫頭沒要,林伯母把兒子結婚時用的新被子拿了出來,讓林伯抱到了馬車上。

丫頭馬上就要離開青峰鎮,他真想親自去送送她。可,近段時間,好多陌生面孔在苗家門口踟躕,他不敢隨便出去,怕連累無辜的人。

轉回身,悄悄回到了他的書屋,把清瘦的身體又塞進了椅子裡,這幾天他除了睡覺就是在書屋待著,或者與林伯喝茶聊天,他怕走出書屋,他怕自己抑制不住出去喝酒,他心裡有好多話要說,說說他看到林家大小子,他不敢說,林伯來他也沒有提起一個字。

前天夜裡龐新雲來找他,告訴他儘量不要出去,讓他好好養身體,然後把學堂辦起來。

昨天丫頭來,他把辦學堂的事情告訴了她,丫頭聽了很高興。她說她從郭家莊回來就跟著先生學寫字、學認字,為了丫頭,他也要把這個學堂辦起來。

“先生,您在書屋嗎?”麵館的後門響了,曲伯從麵館跑進了院子,直奔苗先生的書屋,他站在屋簷下,隔著窗戶玻璃對苗先生說:“聽您的話,給丫頭準備了路上吃的火燒,林老太太給準備了幾個玉米和白麵做的饅頭,小九兒餓了有饅頭吃……您不要擔心,丫頭說了,她一定回來,回來照顧您……曲伯鼻子抽涕了一下,沒再說下去,自從先生被鬼子從憲兵隊放出來,他很少說話,因為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就怕提起少爺和薛媽,他難受,也怕先生難受。

半天,屋裡傳來苗先生帶著淚的聲音:“告訴丫頭,不用惦念著俺,告訴她,先生會好好地活著,等她回來……”

“好。先生,您沒事了嗎?俺去鋪子忙活去了,把您的話說給丫頭聽,順便送送丫頭……”

聽著曲伯要離去,苗先生“騰”從椅子上站起身,追到了門口,他慢慢開啟了門,“曲伯,那個……”

曲伯猛一回身與滿臉淚的苗先生打了一個照面,看著鬍子拉碴的苗先生,曲伯心生悲涼,半天冒出一句:“先生您的鬍子該颳了。”

苗先生抻著脖子看著天空,答非所問:“這天還要下雪,把那個蓑衣送給趕車師傅,又暖和,又避雨避雪……”

“好,先生,聽您的,對了,還有一件事,忘了告訴您,薛媽的女兒想來咱們苗家幫忙,她說她丈夫去找抗日隊伍了……她的婆婆公公秋收時被鬼子殺害了,家裡只剩下她一個人,她與妯娌過不到一塊去,給薛媽燒七那天,她說讓俺問問您……這事差點被俺忘了……”

“咱們苗家也不安全,不能讓她來,給她送些錢去,咱們苗家對不住她母親……”想起不該死的薛嫂苗先生倏然淚流滿面,駝著揹走進了屋子,一隻胳膊背在腰上,伸出另一隻胳膊舉在肩頭,向後擺擺手,扔下一句話:“曲大哥,這件事您看著處理,有時間去看看她……”

林家門口的馬車上坐著巴爺,他身上沒見新衣服,仍然破衣爛衫,破長袍變成了土灰色,破帽子遮住了他剛剛理的發,是瓢爺幫他理的,爛糟糟的絡腮鬍須颳去了,五官乾淨了不少,看著年輕了許多。

瓢爺把一包錢給丫頭拿著,丫頭不要,他偷偷塞進了小九兒的被子裡。他知道小九兒離開青峰鎮以後不定什麼時候回來,這幾個月的接觸,有了感情,想到以後也許再也見不到小九兒了,他心裡酸酸的。

小白瓜沒在家,小敏回郭家莊這件事,沒幾個人知道,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寶兒站在剃頭鋪子窗戶前,看著小敏坐上了馬車,林伯把小九兒塞進了她的懷裡,他的眼淚再也抑制不住了,他想衝過去,囑咐小敏:敏姐姐早回來呀。

瓢爺沒讓他出去,怕他一哭一鬧騰,引來漢奸與鬼子。

看著大家一雙雙眼睛裡含著淚,小敏心裡也很難過,她只是回一趟郭家莊,又不是不回來了,沒想到大家這麼傷心。

向苗家麵館門前張望了幾眼,沒見苗先生的身影,小敏潸然淚下,想起苗太太臨死時候的囑託,小敏使勁吞嚥了一下眼淚,把心裡的悲痛一起嚥了下去,心裡好難受呀,苗太太死後,苗簡已是苗先生唯一的親人,唯一一個親人又被鬼子打死了,苗先生多麼傷心,多麼孤伶,想到這兒,她把頭再次探出車窗外,向著曲伯站著的臺階方向喊了一嗓子:“曲伯,問苗先生好,告訴苗先生,丫頭一定回來,回來跟他學認字。”

“好,都好,你們一路順風。”曲伯點點頭,聲音哽咽。

聽著小敏哭泣,巴爺沒說一句話,他心裡何嘗不替苗家難過?苗家對他有恩,本想替苗家除掉孫香香就算報恩了,沒成想鬼子又殺害了苗簡已,如果他想到這個結果,那天他說什麼也不會帶著林浩離開青峰鎮。如果他不離開,林浩也不離開,那天死的也許是他和林浩……眼淚在巴爺臉上橫流,他急忙攥著拳頭揉揉鼻子,把眼睛投向半空,把眼淚憋回去。

“丫頭,坐好了,咱們走了。”巴爺手裡的馬鞭在空中一甩,發出清脆的響聲。

坐進車篷,撩開車簾一角,向站在門口的林伯招招手,收回眼神,不經意往裁縫鋪子瞥了一眼,龐家鋪子的門緊緊關著,門口空嘮嘮的。自從那天看到龐新雲老婆手裡有一方與繡舞子一樣的手帕,小敏再也沒去過裁縫鋪子。

此時此刻龐新雲正在自家鋪子裡,“咯噔咯噔”踩著縫紉機,趴著身子坐著,專心致志地做著衣服,好像林家發生的事情與他無關。

他的婆姨杜珍扭著身子、手裡捏著一方手帕從內屋走了出來,徑直走到門口,眼睛穿過玻璃門,往街上瞭了一眼,從林家巷子駛出一輛馬車,她著急慌忙把手帕塞在腋下,伸出雙手,拉開兩扇門,她想去街上看看。

杜珍已經變了,變得愛管閒事,街上大大小小的事情她都要關心,都要打聽個底朝天,聽到人力車聲、汽車賓士而過的聲音、在店門口徘徊的顧客,她都要瞄幾眼,甚至搭上幾句話。尤其苗家與林家門口發生的事兒,出現的人兒,她都要去瞅瞅,她的心事越來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