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家麵館門前,曲伯抱著薛嬸大哭。他剛來苗家時,心情低落,悲傷填滿胸膛,每每想起曲家上上下下二十幾口死在鬼子的機關槍下,只有他活了下來,他多想去死,替兒孫去死。

薛嬸安慰他說:“好死不如賴活著,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為了報仇雪恨也要好好活著。”

眼下這個可憐的女人、一個整天忙叨叨的女人、一個忍氣吞聲的女人無緣無故死在他的面前,仇恨的怒火瞬間點燃,他要與鬼子拼了,想到這兒,他“騰”站了起來,頂門槓杵立在背後,他一伸手就能摸到,哪怕砸死一個鬼子……一雙大手猛地拉住了他的襖袖,低頭看過去,苗先生一邊從薛嬸手裡拿起那副眼鏡,一邊吞嚥著淚水說:“曲大哥,苗家還需要您,您要活著,替俺把……把簡已和薛嫂……還有俺入土為安……”

“不,苗先生,讓俺替您去死……”

“不可以,不能再搭上一個,俺已經對不起薛嫂了,是俺想的不周到……”苗先生站起身,弓腰拍拍褲子膝蓋上的血水,頭也不抬,“曲大哥,來不及了,鬼子要滅俺苗家的門……請您記住俺的話,您一定要活著,把這個家交給丫頭……”說完昂起頭,走向蜷曲在地上的兒子,把他從地上拉了起來,把眼鏡掛在他的耳朵上,心裡默默唸叨:“兒子,你不要害怕,父親陪你走一程……太太呀,對不住了,我和兒子以後又要勞煩你了……”

苗簡已的身子靠在他父親的懷裡,就像小時候那樣伸長脖子看著父親清瘦的臉頰,那麼慈藹,讓他暖和,聽著耳邊鬼子咋咋呼呼的吼叫,他的頭很快又垂下了,越垂越低,嘴裡喃喃著:“爹,俺怕,怕……”

苗先生的手微微顫抖,被鬼子槍托砸斷的肋骨隱隱作疼,他站不住了,為了兒子,必須站直溜了,必須堅強。

“兒子,別怕,就當遇到了狗,也要挺直胸膛,這樣狗不敢亂咬人。你抬起頭來,看著爹,爹在你身邊。”苗先生說著脫下身上的長袍披在苗簡已的身上,他身上只剩下一件白色斜襟襯褂,緊緊貼在他根根凹凸的肋骨上,天那麼冷,感覺不到冷。這幾個月以來,愁苦與抑鬱像兩張黑色的網纏繞著他,不敢走出院門,走出去又怕見到熟人,遇到人都低下頭,自慚形穢,好像做錯了什麼事情。他不敢與熟人打招呼,有的熟人故意躲著他,讓他無法擺脫孤寂,此時面對死亡他悶懷頓釋。

苗先生一隻手放在兒子的肩膀上,一隻手撫摸著兒子的前額,仔細端詳著這張不醜的臉,與自己年輕時候那麼相仿,一雙長眼睛裡殘存著一抹少年時候的純真、遇事的慌張、對長輩的依賴。

“他不是那個人……”一個偽軍嘴裡嚷嚷:“他們糊弄太君。”

“嗯……哼……”鬼子軍官嘴裡拖著長音,他的眼珠子在苗先生的臉上轉幾圈,下巴頦上的鬍鬚隨著他的動作往上翹了翹。

翻譯把鬼子的話重複了一遍:“你的實話實說,那個人是不是被你藏了起來?藏哪兒去了?”

鬼子軍官往前蹦了一步,哈巴開雙腿,雙手抓著刀柄,刀刃狠狠摁在苗先生肩膀上,血瞬間從苗先生雪白的襯褂上滲出來,順著刀尖滑落到刀柄上,又一滴一滴落在地面上。

鬼子厲聲呵斥:“說,那個男人去哪兒了?”

苗先生沒有抬頭,用手整理著兒子身上的長袍,自言自語:“兒子,這是你母親給爹做的,每一根針腳都有你母親的體溫,你母親陪伴著咱們,咱們不怕。”然後他大聲說:“是我的兒子,他在酒館喝醉了,我讓他回家……你們看到的那個男人就是他……”

苗先生使勁吞嚥著高高的喉結,把眼淚嚥了下去,兩束像星星一樣亮的光從瞳孔裡射出來,直視著兒子。

苗簡已看到父親肩膀上流血,嚇得他抱起腦袋就要跑,鬼子朝他舉起了槍,隨著一聲槍響,苗簡已的身體晃悠悠貼著他父親的身體倒下去。

苗先生張大了驚愕的嘴巴,看著兒子胸前有一個窟窿眼,“咕咕”往外冒著熱乎乎的血水,他伸出顫抖的大手堵著那個血窟窿,堵不住,血水順著他的指頭縫四溢。

兒子半張著嘴,“爹,疼,冷……”“冷”的後面似乎還有許多話要說,說他錯了,請求爹爹原諒,但,兒子終歸沒有說出後面的話。

苗先生呆立了片刻,沒哭,反而異常鎮靜,用他的長褂包裹著兒子,像包裹著一個嬰兒,抱著兒子的屍體站起身體,挪動著沉重的腳步走近麵館臺階下,翼翼小心地把兒子放在薛嬸的旁邊。

在場的人都驚呆了,他們用手抱住了臉,他們不敢看被鬼子打死的苗簡已,他們更不敢看泰然自若、冷如冰霜的苗先生。

曲伯“撲通”跪下去,一會看看薛嬸,一會看看少爺,用雙手拍打著地面,痛哭失聲。

苗先生如釋重負地舒了一口長氣,彷彿眼前躺著不是他的兒子,而是一個陌生人,不,不是這樣,苗先生的心很疼,眼前是他苗家的唯一,更是他唯一的生命延續,他不想在街坊鄰居面前流淚,更不想在鬼子眼皮下悲咽,雖然他特別想大哭一場,他沒哭;他昂起了頭,閉上了眼睛,挺起了胸膛,等著鬼子給他一槍。

鬼子沒有再開槍,他們還沒有從苗先生嘴裡問出有價值的東西,不可能讓他死得痛快。

街道旁邊鋪子的窗戶上探出一張張流淚的臉,他們想對苗先生說句“對不起”,又不敢踏出屋子。女人用手捂住臉,把頭埋進她男人的懷裡,涕泗橫流;站在人群后面的瓢爺臉上滑下兩行淚水,用衣袖擦去,握緊雙拳,偷偷地、狠狠地捶打著自己的胸膛。

鬼子軍官的三角眼從下往上看著苗先生,暴跳如雷:“帶走!”

兩個偽軍把苗先生綁了起來。苗先生的頭髮被風颳亂了,擋住了他的視線,他使勁往兩邊甩了甩。

苗先生今年四十多歲的年齡,看上去像五十多歲,個子在眾街坊鄰居之間算高,平日裡駝著的背挺直了,灰蓬蓬的頭髮垂在耳旁,一雙緊鎖的眉毛舒展開了,一雙黑眸陪襯著凹陷的臉頰,看得出來,在年輕的時候,他是一個俊朗青年,現在皺紋佔據了眼角,每一道都像刀刻上去的,深邃裡面藏著勇敢。環顧四周,他把堅忍的目光落在龐新雲臉上,瀟灑地咧了咧嘴角,意思是:對不住了龐掌櫃的,也許俺苗緒再也當不了先生了。

最後,他的目光注視著躺在苗家麵館臺階上的兒子和薛嬸,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一個字也沒有吐出口。

瓢爺向苗先生抱抱雙拳,悲慟地喊了一聲:“苗先生……”

看到瓢爺,眼淚在苗先生眼眶裡遊移,他吸吸鼻子,點了點頭,他知道他走了,瓢爺和龐掌櫃會幫他處理苗家的事情,有他們在,他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風拍打著路邊的電線杆子,扯著灰暗的燈光縹緲,落進了獅子橋下的水裡,反射著點點滴滴的光,那光是紅色的,像血一樣紅,一點一點灑落在青峰鎮的街道上。

青峰鎮南北街,由南往北到獅子橋有二里多路,過去叫長興街,鬼子來了後它的名字就不存在了,大家都直接稱呼南北街,就像平安街一樣,日本人改成了日本街。

南北街上的槍聲響出二里路,一點也不假,獅子橋附近店家都聽到了。彤家妓院,彤老闆喊來了呂安,悄悄說:“去街口看看,不要多管閒事,快去快回。”

小白瓜哈著腰,雙手提著沉甸甸的大鐵壺,一腳左一腳右靠近瑩霞的屋子。瑩霞聽到樓道的聲音開啟了屋門,她探出半個身子,看著小白瓜吃力的樣子,她斜著身子擠出了門縫,“給哪個屋的?姐姐幫你送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