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結冰的血(第1/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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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擦黑了,苗先生準備告辭,他向林伯和瓢爺抱抱拳,說:“今兒叨擾了,不好意思。”
林伯好像沒聽到苗先生說什麼,他低著頭封了鍋灶下面的火,弓著腰扶著鍋臺站起身,繞過苗先生身後,撩起門簾鑽進了東間屋,沒留下一句話,只留下上下忽閃的門簾。
呆呆注視著林伯消失的背影,苗先生滿臉尷尬,他朝著東間屋深深弓下腰,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心裡除了羞愧,更多的是無地自容,他為自己心裡所想沒說出口的話赧顏,施人之恩不發於言,受人之惠不忘於心,這個道理他比任何人都明白。
走到院門口,苗先生一隻腳邁過門檻,另一隻腳被門檻絆了一下,差點磕到,他半拉身子依靠在門框上。
瞧著苗先生踽踽而行的背影,瓢爺心裡萬分內疚,怎麼說,丫頭來青峰鎮時是苗家收留了她,苗太太拖著病體給小九兒餵奶,唉,今兒如果是丫頭在屋裡,她不會這麼冷落苗先生,想到這兒,瓢爺上前攙扶住苗先生的胳膊,關心地說:“苗先生,您慢點,今兒風大。”
瓢老頭的一句話讓苗先生聽了暖心,確切地說感動,他再次抱起雙拳,嘴唇哆嗦:“唉,老哥,請原諒俺苗緒不請自來,讓大家都不高興,請您與俺給林家嫂子賠個不是。”
“好的好的。”瓢爺連聲應答。
街道上,風颳著街邊的樹,左右搖擺,掉落幾根枯枝;颳著天上的雲,一塊塊灰色的雲互相牽扯著,從東飄到西,從南飄到北;三三兩兩的行人縮著脖子,抱著肩膀,匆匆而來,匆匆而去;幾個做小買賣的躲在樹下,或者房山旁邊,面前擺著幾個破筐,破筐裡裝著要賣的什物,嘴裡有氣無力地招呼著行人。
裁縫鋪子的門開了,龐新雲把一簸箕煤灰放在門外,頭也不回地說:“孩他媽,開燈吧,太陽落山了,咳,冬天越冷,越黑得快,真是不給窮人一條生路啊。”
隨著龐新雲的話音,屋裡的燈亮了,兩個小男孩掀開門簾,從內屋鑽了出來,嘴裡歡呼著:“阿爸,阿爸,我們去街上看看……”
“回來,回來……”婆姨把手裡針線活扔在縫紉機上,在兩個孩子身後喊著,追著,追到了龐新雲身邊,埋怨道:“當家的,你不是說回青島嗎?怎麼還給孩子找了私塾,俺不懂你是怎麼想的,這青峰鎮一點也不太平,咱們還是回青島吧,龐家裡裡外外那麼多人,有事能互相照應不是嗎?俺害怕,害怕你參與那……那一些事,胳膊扭不過大腿,這,不,到處都是日本人的天地……”
“夫人,你這一些話絮叨一天了,你不累嗎?俺都聽膩了,你說什麼?”龐新雲閃身邁進店裡,回身帶上門,把風擋在門外,把激動的語氣關在店裡:“是中國的土地,是咱們的土地,是他們侵佔了咱們的國家……咱們不能坐以待斃……看好孩子,這個時候魚龍混雜,白天都不消停,何況黑燈瞎火的……”
兩個孩子被龐新雲嚴肅的表情嚇了一跳,轉身撲進了他們媽媽的懷裡。
“你吼什麼吼?看看,看看把兩個孩子嚇得……”婆姨嘟囔著,用衣袖拭著淚眼,“俺只說了幾句,你就不依不饒……俺心裡是惦念著你,擔心你,還不是為你好,為咱們這個家好,話又說回來了,像你這麼想的人有幾個?俺不想看著你平白無故……撇下俺娘三個。”
龐新雲不想聽婆姨絮絮叨叨、哭哭啼啼,他又開啟店門躥到了街上,凜冽的冷風吹在他紅彤彤的臉上,刮在身上,像根針刺在心口窩上。抬起頭瞭望天際,出現了幾顆星星,像黑暗裡的一盞盞煤油燈,跳躍著點點火苗,那絲火慢慢燒破了一層層黑雲,與各家窗戶上射出來的燈光互相映輝。
從他身邊走過幾個街坊,跟他打著招呼:“龐掌櫃的好,這天冷了,您家煤買了嗎?需要幫忙您就言語一聲,煤不夠一個冬天燒的也說一聲……”
他笑了笑:“夠了,天冷不太久,冬天馬上就過去了……”
旁邊走來一個雙手抓著衣領、夾著肩膀的男子與他撞了一個滿懷,他連忙抱拳道歉,“不好意思,碰著您了……”男子沒看龐新雲一眼,眼珠子緊緊盯著斜對面的酒館。
龐新雲凝神細瞧,此人個子不高,一件長袍外面套著一件棉襖;清瘦的身子,蠟黃的臉色,弱不禁風的樣子,這不是苗簡已嗎?天快黑了,天又這麼冷,他怎麼出來了?
“糖人,糖人,兩文錢一個……”糖人師傅的吆喝聲傳進了苗簡已的耳朵,他把一隻手從襖領上拿下來,扶扶眼鏡框,看向坐在牆角的糖人師傅,一晃兒,揣起了雙手,縮著脖子快步鑽進了酒館。
這個時候,苗先生羸弱的身體靠在自家的後山牆上,院裡沒有一點聲音,只有風掠過了牆頭,把牆頭上乾枯的雜草吹得東倒西歪,發出“唰唰唰”聲。不知為什麼?前些日子,不願意走出院子,此時此刻不願意踏進自家的那個院子。
街口傳來幾聲吆喝,肩上挑著煤球擔子的師傅出現在巷子口,他們的身影沿著街道往北而去;各家鋪子門簷上的煙囪裡冒著煤煙,一滴滴黑水墜落在門口臺階下,很快結成了一坨黑色的冰。
糖人師傅攤子還擺在原地,他的屁股下依然坐著那個石碾子,他的手裡多了一根長煙杆,一股煙星覆蓋在他鬍子拉碴的臉上,一雙明亮的眼睛穿過嫋嫋細煙,注視著街北的方向,看樣子他是在等人。
龐新雲走近了糖人師傅,弓下腰,雙手託著一枚銅板,“師傅,您忙,買兩個糖人……”
糖人師傅把煙桿從嘴裡抽出來,放在石碾子旁邊,趴下頭在火爐子上吹了一口氣,爐子的火苗竄得老高,舔舐著糖鍋底,映紅了一張滄桑的臉。
“龐師傅,剛才那個小夥子是誰呀?俺看到他從苗家麵館走出來……”
“他就是苗先生的兒子。”龐新雲的聲音壓得很低,只看到他的嘴唇在動:“都是那個女人害的。”
“中午時候,那個女人坐著騾車回了樸大郎的府邸,這麼晚了還沒有出來,她不會留在鎮上吧?”
“不會,那個女人很精明,她隔三差五進鎮上買點東西,最多半天的時間,她不敢隨便留下來,第一她怕樸大郎不高興,第二怕鋤奸團……巴爺,您也注意安全,她身邊帶著幾個偽軍,他們手裡有真傢伙呀。”
巴爺?的的確確是巴爺,巴爺怎麼到了青峰鎮,以後咱們慢慢說。
看到龐新雲,苗先生抬抬胳膊,想打個招呼,又無力地垂下了。抬頭看看天色,時間接近了傍晚,黑重的夜色馬上漫延到了青峰鎮各個角落;幾個下班的工人擦著他的身體走過,幾個紡織廠女工懷裡抱著包袱夾在人群裡,她們看到苗先生,捂著嘴巴嘰嘰喳喳、時不時回頭偷瞄一眼,然後悄悄議論幾句:“這就是苗先生,他的兒媳婦做了漢奸。”
聽著她們的議論,苗先生想說,那個女人不是苗家的媳婦……他不僅百口莫辯,更無力反駁。
苗先生的腳步與家的方向背道而行。風冷了,吹在身上不寒而慄;天黑了,路燈和各家鋪子的燈都亮了,街面上一切清晰了好多。
前面酒館門口人影攢動,這個年月男人手裡有點錢就想喝酒,忘記了家裡餓著肚子的婆姨和孩子,不知這一些人怎麼想的,一杯酒也許能換來二斤玉米麵。很快,苗先生為自己所想汗顏,他苦笑了一聲,自己家的事情都爛七八糟,還要杞人憂天?
他準備避過酒館,不經意的一瞥,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酒館臺階上,晃悠著往下走著,那不是兒子嗎?他今兒又醉了,誰給他的錢?一定是曲伯可憐他,或者拗不過他。
苗先生怕兒子摔下臺階,把身體往酒館門前站了站。從酒館裡小跑著鑽出一個店小二,他一邊用抹布擦著手,一邊吸溜著鼻子,一邊向苗先生點頭哈腰,熱情招呼:“客官,您店裡請……喔,這不是苗,苗先生嗎?這是?”店小二知道苗先生從不沾酒,他的眼珠子在旁邊的苗簡已身上轉了一圈,“苗先生,您這是來接少爺的?苗少爺也是快二十歲的人啦,您,您還不放心?”
“沒,沒有。”苗先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苗先生,不打擾您父子啦,俺回了,店裡忙,再見!”店小二說著,把抹布甩在肩膀上,轉過身去撇了撇嘴角,心裡叨咕著:溺愛毀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