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簡已神情恍惚、一腳高一腳低出溜下臺階,撞在他父親的身上,醉言醉語:“大叔,酒好喝,您也喝口嚐嚐吧。”

苗先生伸出了手,想扶一下兒子的胳膊,給兒子說一聲:“慢點,怎麼喝這麼多酒?”他沒說,又把手收了回去。

“賣糖人的……”苗簡已斜著身體直奔糖人攤子。

巴爺把兩個糖人送到了苗簡已的手裡,“少爺,拿好了。”

苗簡已盯著手裡的糖人,傻乎乎笑了,嘴角流著哈喇子,不清不楚地說:“給俺爹嚐嚐,給俺娘嚐嚐……俺娘等俺回家……”

聽到兒子嘴裡的話,苗先生心裡一顫,兒子醉了比清醒的時候好多了。

這時候從酒館走出的幾個酒鬼,一個個滿臉紅光,醉眼惺忪,互相攙扶著走到苗先生的身邊,往前走了一步,好像想起了什麼,斜著眼角打量著苗先生,伸出瘦骨嶙峋的胳膊在頭頂划著弧,嘴裡吐著清晰的話:“苗先生,剛才看到您家少爺了,他喝醉了。”

看著他們一臉享受的表情,苗先生心裡也有個大膽的想法,嚐嚐酒精是什麼味道,真的如大家所說酒能消愁?那就太好了,用一杯酒把這幾個月的痛苦與煩惱翦滅,何樂而不為?想到這兒,撩起長衫,摸摸內衣口袋,摸出幾個銅板在手裡掂了掂,他想去一文錢酒館坐坐。

一輛帶篷子的騾車由北往南旋風般而來,騾蹄砸著地面發出

“咯噔咯噔”聲,街上的行人不由自主讓開一條路,趕車的身穿一套白乎乎偽軍棉衣裝,頭上戴著棉帽子,屁股下面放著一把長槍,手裡揮舞著皮鞭,皮鞭一頭掛著一串銅鈴鐺,鈴鐺在風裡癟煞癟煞響著,追魂奪命。

苗先生一抬頭嚇了一跳,騾車已經到了眼前,他倒退了幾步,被腳下石頭絆了一跤倒了下去,幾個銅板從手裡散落,在地面上跳動。騾子受了驚嚇,跳起前蹄,把大車掀起,猛然一震,車裡坐著的女人花容失色,驚恐萬狀。

巴爺從坐著的石碾子上跳起身,大手裡握著長長的煙桿,三步並作兩步竄到了騾車跟前,一伸手拉住了騾脖子上的韁繩,大車頭穩穩當當落在地上。

幾個偽軍從大車後面鑽到了前面,手裡端著長槍,嘴裡罵罵咧咧:“老東西,瞎眼了嗎?”

車伕跳下了大車,舉起手裡的鞭子朝著苗先生的後背抽了下來,疼的苗先生抱住了肩膀。

當他的第二皮鞭落下來時,巴爺抓住鞭梢,陪著笑臉,“老總,對不住了,這位先生掉了幾個銅板,他想撿起來,沒成想驚擾了您的騾車……”

車簾挑起,從車篷裡面探出一個粉面桃花臉,“哼,幾個銅板?如果嚇著俺,幾個大洋也賠不起。”

聽到車裡女人的聲音,苗先生心臟猛地一抖,倏地從地面上跳起身來,雙眼冒出兩縷怒光,眼前正是孫香香,她一身加絨綢緞旗袍,外披一件絳紫色斗篷;頭上一頂狐狸皮帽子,帽簷壓著她的狐狸眼;血紅的嘴角向一邊撇斜著,露出前面兩顆翹著的門牙,“吆,我當是誰呀?是您,您為了兩個銅板,至於不要命嗎?”孫香香認出了苗先生,她故意用話埋汰說:“你們苗家離開我孫香香吃不飽飯了吧?到街上撿別人丟的……”

“呸,你,你這個,這個……”苗先生不會罵人,急得他滿身冒汗,雖然天很冷,他感覺到心裡著了一把火,這把火燒得他難受,他恨不得跳上騾車,給孫香香兩巴掌。

一旁的巴爺安慰幾個偽軍,“消消氣,消消氣,這天也不早了,趕路要緊,趕路要緊。”

聽到街道上吵鬧的聲音,路旁門前探出幾個腦袋,認識孫香香的都走出了鋪子,他們個個怒目圓睜,恨不得把這個女人從大車篷裡揪出來,近段時間青峰鎮發生的事情幾乎都與這個可惡的女人有關。看著從四周擁過來的行人,幾個偽軍面面相覷;嚇得孫香香拽拽身上的衣服,縮回了大車篷裡;押車的收起了囂張氣焰,抱著長槍鑽回到了騾車後面;趕車的揮揮手裡的皮鞭,往後退了一步,一踮腳,一撅屁股跳上了騾車,把皮鞭在騾子頭上甩了一鞭子,猖狂地叫著:“讓開,讓開……”

巴爺扯扯苗先生後衣襟,兩人後退了幾步,給騾車讓出一條路。騾車擦著巴爺身體駛過的一剎那間,他豎起了兩隻耳朵,手裡的煙桿載著一陣風穿過了車篷上的布簾。

騾車跑遠了,苗先生蹲下身撿起那幾個銅板,扶著身旁的小樹喘口氣。“啪啪啪”鎮口傳來密集的槍聲,驚天動地的槍響撕裂了寧靜,驚擾了路上的行人,不多的行人瞬間亂成了一鍋粥。子彈擦著頭皮飛過,穿透了身旁店鋪的木招牌,蹦在石頭牆上濺起一溜火星子。苗先生閃進了旁邊的巷子,一個青年男子撞在他的後背上,他身子往下匍匐,雙手想扶住地面,從身後伸出一雙大手托住了他的腰,一個小包裹掉落在眼前,灑落幾盒藥,都是禁銷的消炎藥,苗先生在醫院住過一段時間,認得。

青年輕聲問:“您,沒事吧?不好意思,差點撞倒您……”

苗先生的眼睛穿過胳膊肘空隙,身後的鬼子烏泱泱而來,憑感覺鬼子是追眼前的男人,他趕緊耬起地上的小包袱,重新包好了,塞進青年的手裡,聲音結巴:“鬼子追你,是嗎?”

“……”青年從苗先生手裡接過他的包袱,一雙大眼睛直視著苗先生,沒有回答。

苗先生的眼睛在青年人的臉上掃過,天再黑,也看清了,此人有點面熟,一時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年齡三十歲左右,五官俊秀,雙目剛強;一頭短簇簇、烏黑噌亮的頭髮,像黑色錦緞一樣光滑細軟;身上穿著灰布對襟夾襖,斯斯文文。

不遠處的巴爺聽到了苗先生和青年的竊竊私語,他本想跑過去幫助二人,他也知道此時街上人多眼雜,連累苗先生不值得,再說,丫頭這個時候已經下工,本來他還想瞅瞅丫頭,一年多不見,丫頭好嗎?丫頭哎,巴爺真想見見你和九兒,看眼下情景,只能以後找機會了。

槍聲一響,街上店鋪裡的燈熄滅了不少,店裡的人小心翼翼偷窺著街上的狀況,隨著鬼子的槍響,幾個奔跑的路人倒下去,鮮紅的熱血“咕咕”從他們身上的窟窿眼裡冒出來,順著不平的街面流淌。

林家院子裡,林伯母雙手抱在胸前,她的心臟跳的厲害,她的眼睛使勁瞪著,她的手摸索著屋門框,“槍聲,哪兒來的槍聲?是鬼子殺人了嗎?俺聽到了,聽到了哭喊聲……”

林伯本想去街上看看,又不放心老伴,自從老伴額頭捱了鬼子一刀,他不再離開家門,他要守著老伴,即使死也要死在一起。

“回去,回去,沒你的事,不要添亂。”

“丫頭他們還沒有回來,怎麼好呢?”林伯母心裡惦念著小敏和小白瓜。

“他們不傻,聽到槍聲就會躲起來。還有瓢老頭在前面鋪子盯著呢,放心,沒事,沒事。”林伯嘴上這麼說,他心裡也沒數,他只能在心裡默默祈禱,兩個孩子能平安無事。

瓢爺站在剃頭鋪子裡,雙眼冒著怒火,眼瞅著鬼子在街上亂殺人,他真想衝出去,衝出去不僅解決不了問題,甚至白白搭上一條命,他這條命不算什麼,就怕連累林家兩口子,還有四個孩子。此時,林家就在鬼子的眼皮底下,不能輕舉妄動。

聽到槍聲,龐新雲的婆姨摟著兩個小子躲進了內間,兩個孩子在吆喝:“媽媽,放我們出去,讓我們出去看看,鬼子又殺人了嗎?我們要殺鬼子……”

“小祖宗,不可以,外面很亂,不能出去……你們還小。”婆姨的聲音在嗓子眼裡,“本指望青峰鎮沒有鬼子,可以安安穩穩過日子,沒成想……”

龐新雲一雙敏銳的大眼睛穿過窗玻璃,他看到了苗先生和那個青年躲在房山旁邊,街燈在他們臉上飄過,兩人臉上露出焦炙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