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掌櫃的是一對三十多歲的夫妻,男的在後廚煮著羊湯,他的眼睛瞭一眼布簾後面的前廳,把手裡的鐵勺擱在鍋沿上,聳耳聽聽外面的說話聲;女的坐在前廳的櫃檯旁邊,她身前是一個烤火燒的爐子,她手裡抓著一個鐵夾子,時不時用鐵夾子翻動爐子裡的火燒,火爐裡的火映紅了她的臉,她的雙腮和鼻子都是猩紅色。把烤熟的火燒夾出來,放在櫃子上的簸鬥裡,藉著這一刻抓起衣袖擦去額頭與鼻尖上的一層汗珠子。

正是晌午時分,羊湯館裡還算熱鬧,幾個石河村的人坐在那兒捧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羊湯,一邊津津有味地嚼著,一邊咕嚕咕嚕喝著,端起手邊的酒碗,抿一口小酒,舔舔嘴唇,唸叨著醉話:“今兒有錢今兒醉,說不定哪天屍首異處,咱們村子幾個下煤礦的……上個月好好的,前天被那個監工埋進了廢井裡。”

“哪兒說理去呀,那個監工是日本人身邊的紅人,他盡做缺德事,就不怕被冤魂纏身?”一箇中年漢子跌腳捶胸:“如果俺有那個殺豬的本事,定會讓他一刀斃命。”

“唉,這個光景下,誰不想自個保命……”

“不要說了,管住自己的嘴巴,好好喝湯……村子來了陌生人……”男掌櫃的手裡攥著長勺子從後廚竄了出來,他的眼角瞟向店外的馬路。“大家小心一些。”他扔下這句話,向他女人遞了一下眼神,一轉身,一撩門簾又鑽進了後廚。

女掌櫃的把眼睛從爐子上移開,投向店門口外面,一個精神抖擻的老頭、一個模樣標緻的女子、還有一個不苟言笑的小男孩,三個人不慌不忙走來。遠遠看著像是一家人,又不太像,尤其老頭和那個窈窕女子不僅不般配,歲數上還有一定的差距。

女掌櫃的從凳子上站起身,快步走到門口,把兩扇門往兩邊推了推,用腰裡圍裙擦擦雙手,仰起溫和的笑臉:“客官,你們從哪兒來?路上辛苦了,快請進。”

瓢爺一抱拳,敦厚地笑了笑:“老闆娘,我們一家三口想在您家店裡歇歇腳……”

“歡迎歡迎。”女掌櫃的滿臉熱情,她退著走了一步,把身體靠在門檻右側,給瓢爺他們讓出一條路,用左手往屋裡指著,做出一個請的動作。

呂安扭捏著腰身擦過女掌櫃的身邊,他的眼神趁機在她的身上掃過,這是一個幹練的女人,一雙杏眼,一顰一笑皆精明;頭上兩條辮子盤在後腦勺上,層層疊疊拼在一起,上面插著一根銀製簪子,簪頭上墜著一串羽毛流蘇,搖在她的右側耳後;上身一件藍底紫花、厚布斜襟、半截長褂,衣襬掃在膝蓋之上;下身是一條肥大的直筒褲,蓋住一雙棕色繡花鞋。

女掌櫃的感覺到呂安在看她,她臉露羞澀,把目光轉向牆邊的空閒桌子,說:“您們隨便坐,都很乾淨,俺剛剛擦過了……”

屋外的風挾持著紛飛的樹葉,被兩扇門與關閉的窗戶擋住,焦躁不安地拍打著窗欞與門板;天氣還沒有那麼冷,室內比外面暖和多了,一踏進屋子,一股帶著羶腥味的熱浪迎面而來。

瓢爺看看呂安,拉起寶兒走近一張靠牆的桌子,撩起後衣襟準備坐下,乘隙,他環顧四周,這是他的習慣,每到一個陌生的地方,他都要把看到的、沒看到的,過一遍腦子。最後,他的眼神落在櫃檯旁邊的一排酒罈子上,一文錢酒館的幾個酒罈子夾在其中,對於別的客人來說也許不會在意,而,對於瓢爺來說不一樣,那幾壇酒那麼明顯,又那麼親切。

坐在另一張桌子旁的石河村村民,偷偷瞥一眼瓢爺他們,然後飛快側過身子去,眼睛緊緊盯著窗外,嘴裡嚼著一星點的肉渣子,悄悄議論著:“這一家三口不想沒錢的主,可,有錢人一般不會走咱們這個兔子不拉屎的地方,他們這是去哪兒?看樣子不是從坊子碳礦區出來的,他們身上還沒有黏上煤灰……”

“客官,先喝口水,您這是去哪兒呀?”女掌櫃的從櫃檯上抓起一把茶壺走近瓢爺他們,關切地問:“這山路不好走,一定累壞了吧?先喝口熱水,潤潤嗓子。”

瓢爺心裡說,他剛剛趕著馬車碾著她家門前經過,店裡只要長眼睛的都看見了,她不可能沒有發現,她刻意這樣問,想探探他們的底細、還是探探他們的去向?這個女掌櫃的不簡單。

“俺一家三口來串個門,親戚不在家,俺把馬車停在了村子裡,待會吃了飯再回去看看,看看親戚回來了沒有?老闆娘,來三碗羊湯,六個火燒。”

“好,客官說話敞亮,俺這就讓俺當家的給您煮三碗羊湯……”女掌櫃的說著向櫃檯後面走去,她的腳步停在布簾前,把頭和上半身傾斜進了後廚,嘴裡喊著:“當家的,來了三個客人,需要三碗羊湯,你多放點肉,三個人都是大肚量。”

天黑的時候,呂安帶著寶兒溜進了坊子礦區的居民區。灰暗的路燈照在坑坑窪窪的街道上,地面上流淌著黑色的泥漿,鞋子落在上面濺起一褲腳的泥水,像是剛剛下過雨似的;幾個醉二馬三的礦工晃悠悠、深一腳淺一腳走在牆角邊上。

一個醉漢拖著虛弱不堪的身體,有氣無力地向前走著,呂安拉著小寶兒追在他的身後,看著他磨磨蹭蹭的腳步,呂安心裡著急,他往前疾走幾步超過了醉漢,停下腳步,扭臉看著醉漢問:“大哥,請問一下,顧家住在哪個巷子?”

聽到女人的問話聲,醉漢晃悠悠站住身體,一隻手摸索著扶住身旁的籬笆牆,另一隻手抿抿額頭爛七八糟的劉海,用怪異的眼神打量著呂安,問:“你們,你們是外地來的吧?也是,我們這兒誰不認識顧家?誰不認識虎皮……他就在身後,我們剛剛一起在酒館喝了酒,你們找他有事嗎?”

聽說顧慶坤就在身後,呂安沒時間與醉漢多說話,他拉起小寶兒沿著街道往後面跑去。

看著呂安和寶兒急匆匆離去的背影,醉漢眉頭緊皺,嘴裡自言自語:這麼晚,一個女人帶著一個男孩找顧慶坤,這是唱的哪一齣?唉,無論發生什麼,就是顧慶坤在外面有女人、有孩子也不稀奇,他炕上那個女人長得不僅醜,還老,嫁給他也沒生下一兒半女……看著那個男孩七八歲的年齡,莫非他顧慶坤早就有了相好的了?

這時,一個高個子漢子赤露著上身,一件衣服搭在他的肩頭,一條緬襠褲挽著高高的褲腿,“撲騰撲騰”赤裸著一雙大腳,由遠而近,看那形態就是顧慶坤,呂安在坊茨小鎮見過顧慶坤,他認得。

“顧大哥!”呂安跑向顧慶坤。

顧慶坤站住了腳步,他慌亂地從肩膀上扯下衣服,飛快地穿到身上。眼前站著一個秀氣的、陌生的女子,她手裡拉著一個小男孩,哪兒來的女子?她還知道他的名字,他不認識她呀。

就在顧慶坤發愣的時候,身後的路口傳來了滑竿“吱扭扭”的聲音,還有四個人的腳丫踩著滑溜溜的泥漿,“吭哧吭哧”大口喘著粗氣。

顧慶坤機警地往身後瞅了瞅,轉回身看著呂安,張張嘴巴想說什麼,什麼也沒說出口,他不知道眼前的女人是敵是友。

呂安立即想到,來人不是鬼子就是二鬼子,只有他們的身體嬌貴,不被人抬著走不了路。

“你,你這個得魚忘筌的男人,你不是說你婆姨死了就娶俺嗎?俺等啊等啊,等了七年,你兒子都七歲了,你……寶兒,快,快喊爹。”呂安在寶兒胳膊上擰了一下。寶兒多聰明,他向前一步“撲通”跪在顧慶坤的眼前,一雙小手扯著顧慶坤腿上的破褲子,小臉上流著淚,嘴裡喊著:“爹,您不能不認俺呀,俺是您的兒子寶兒……”

顧慶坤一下蒙了,他雙手往上提提褲腰,再不提他的褲子,褲子就會被寶兒拽到屁股下面了。

“這怎麼說的,快起來,快起來,你們怎麼這麼……”顧慶坤急得張口結舌,兩隻大手無處安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