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蕭瑟與凋謝(第1/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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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落陽被塵埃包裹著,被秋風揪著慢慢西下,看不清它的模樣,天是灰色的,不知在哪兒亮著一盞天燈,反射一流灰白色的炫;南北街上流動的人多了,這個時候,做小買賣的都竄上了街頭。有的手裡抓著筐子,筐子裡放著一串串魚,這是彌河裡逮來的,架在柴火上燒一燒,就可以食用;有的懷裡抱著一個木頭煙盒,裡面擺著幾盒煙,幾乎都是日本煙,這是從日本商行流通到市面上的貨,這一些煙已經受潮發黴,日本人自己不使用,賣給中國人;幾家店鋪子在門口擺起了攤位,掌櫃的用渴望的眼神瞄著從攤位前經過的客人。
苗先生揹著手,低垂著頭往家裡走著,他想給他的妻子買點東西,又不知買什麼?這個季節瓜果已經上市,卻很少看到挑著擔子的鎮外人,鬼子在鄉下四處搜刮糧食、綁架勞工,這個時候誰敢到處亂跑?只有幾個背上揹著青菜簍子的當地人,從身邊匆匆走過,苗先生想看看他們簍子裡有沒有當季的水果之類,他們的腳步太快,追不上。
“苗先生,您下班了。”街上熟人與他打著招呼,他只咧咧嘴角,點點頭,臉上沒有一點笑模樣,想想他的妻子在炕上躺著,滴水不進,已經奄奄一息,他笑不出來。
前面有個賣女人頭飾與披肩的攤位,幾個女人圍攏在那兒認真地挑選著,拿在手裡,舉在眼前仔細地翻看著。
苗先生走了過去,平日裡,他從不會走近這種攤位,他更不會伸出手去碰一下,這是屬於女人的東西。
苗先生拿起了一條紅色的披肩,上面繡著三朵牡丹花,背後一朵,前襟分別一朵,色彩鮮美;領口有一個塑膠的蝴蝶釦子,做工精巧,看著挺好看。天涼了,妻子需要它,披在她的肩上一定很美。
“先生,您的眼光真好,這次去青島就取了這一件,怕咱們這小地方沒有識貨的,不,您不同,一看您不是一般人,瞧瞧您衣衫整齊乾淨……”掌櫃的嘴巴很甜,討好的言詞讓苗先生有點不知所措,更不忍心放下。
“這衣衫是太太給熨的,穿了一個星期了……”苗先生低頭看看他身上的長衫,他都不知為什麼要與他人說這席話。妻子就是一個星期之前躺下的,再沒起來……苗先生心生悲涼,他慌亂地抬起衣袖擦擦臉,輕聲問:“掌櫃的,這披肩多少錢?”
掌櫃的舉起一個巴掌在苗先生面前晃了晃:“先生,您是俺的第一個客戶,又在一條街上住著,給您這個價,五個銅板。”
“好,包一下吧。”苗先生撩起長褂,伸手從褲兜裡掏出五個銅板遞過去,順手接過掌櫃的遞過來的披肩夾在腋下,轉身貼著路邊往前走著。
拐過路口,小白瓜不知從哪兒竄了出來,仰著鼻涕與淚水攪合的土灰臉,嘴裡嚼著嘶啞的話:“苗先生,俺娘兩個晚上沒回家了。”
苗先生站住了腳步,看著小白瓜髒兮兮的、哭啼啼的小臉,他知道小白瓜沒有撒謊。
白太太去哪兒了?她很少出門,更很少走出青峰鎮,不只是因為她腿腳不方便,主要她不願意說話,一張口滿臉淚,她不願意回憶她的過去,更不願意聽到別人問:您的那條腿怎麼丟的?
怎麼丟的?丟了條腿不算什麼,她的丈夫丟了命。
三年前,她和她丈夫去耕田裡耬草,鬼子飛機從頭頂飛過,飛機飛得那麼低,抬起頭能看到飛機裡坐著一個頭戴鋼盔的飛行員,他眼睛上戴著兩個大玻璃片,玻璃片後面是一雙歹毒的眼珠子,隨著他猙獰的笑,飛機肚子上竄出一枚炸彈,炸彈急速降落,發出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四周的房子在大火裡燃燒,驚惶的人在大火裡奔跑。
又有一枚炸彈從半空墜落,她的丈夫向她撲來,嘴裡喊著:“趴下,趴下!”她親眼目睹丈夫被炸成血漿,他只留給她兩個字“趴下!”
為了年幼的小白瓜,她艱難地、趴著生活。
她一個鄉下女人沒有手藝,全憑小白瓜在街上討口飯填肚子,飢一頓飽一頓的日子也沒有,街上大多數人沒飯吃,何況每天從外地湧入小鎮的乞丐很多,如果不是各家商鋪老闆可憐小白瓜母子,常常從嘴裡省下一口,小白瓜也許早餓死了。
“俺娘說,她不回來就讓俺找苗先生,讓苗先生賞口剩飯。”
聽到小白瓜這句話,苗先生的身體猛地一顫,他彎下腰抓住小白瓜的細瘦胳膊,結結巴巴地問:“你母親真的是這麼說的嗎?”
“嗯”小白瓜誠實地點點頭。
苗先生心裡一酸,他明白了,小白瓜的娘已經走了,離開了這個世界,她只給她的兒子留下一句遺言:去找苗先生。
“好,小白瓜,你母親也許出遠門了,她會回來的。”苗先生語氣裡帶著淚:“你,你暫時住我家,有苗先生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吃的。”
林伯家鋪子是兩間屋子,坐西朝東,屋裡沒有任何隔斷,只有一個他以前放綢緞的貨櫃,它依然立在那兒,只是往牆根挪了挪,在前面放了幾個小馬紮,放了一張小方桌,小方桌上放著茶壺茶碗。
靠窗戶旁邊的牆上掛了一面鏡子,有窗戶一半的大小,長方形的;旁邊放著一個四方木凳子,專門給理髮的客人準備的;挨著窗臺下面有一張破桌子,上面擺著剃頭推子、刮刀、剪子和一塊磨刀布。
鋪子西牆上有一扇木門,木門直通一個院子,院裡有一棵石榴樹,這個季節石榴果實綴滿枝頭;院子有三間屋子,有兩間林伯兩口子用;靠東牆角的一間和前面鋪子一起租給了剃頭師傅。
三間屋子都是正房,房子後身有一個露天小院,養著幾隻雞。林家院子與苗家院子佈局差不多,只是比苗家少了東廂房,少了一棵杏樹,多了一顆石榴樹。
北屋裡傳來林伯母的聲音:“聽說苗太太病得很厲害,有時間你去看看,家裡還有十幾個雞蛋,本來想讓兒媳婦捎給親家,她們說什麼也不帶,說鄉下不缺雞蛋。老頭子,你看看送給苗太太吧,苗太太是個好人,苗先生也是好人,他還讓丫頭送來兩斤大米,聽說,那個日本女人一個月才給丫頭七斤大米,七斤大米能做什麼?苗家人那麼多。今兒是星期天,苗先生正好在家裡,去向他說句感謝的話,畢竟是先生幫忙把鋪子租出去了,這個光景下鋪面不好往外租,雖然俺不出門,俺耳朵不聾,咱們家旁邊的鋪子往外租了大半年還沒租出去呢。老頭子,俺就不去了,磕磕絆絆的不方便,還是你過去看看吧,替俺問候一下苗太太。”
林伯想告訴他老伴說:苗太太快不行了。他猶豫了一下,沒說,他知道他的老伴也是菩薩心腸,如果她知道苗太太命不久矣,一定會很傷心,一定會流淚,她不能再流淚了,再流淚她的眼睛就完全瞎了。
林伯母扶著炕沿往桌子前走了一步,摸索著拉開抽屜,扭轉身看著林伯站著的方向,說:“這幾天小白瓜也沒來敲門要吃的,俺給他留了一塊餅子,他不來,俺覺得少點什麼?他來了又沒有多少食物給他,昨兒,俺做夢夢到了他的娘,那個女人不容易,又不好意思串門,唉,你從苗家出來就去後巷子看看他們母子,讓小白瓜過來一趟。”
林伯只點點頭,他鼻子裡酸酸的,他多想告訴老伴,白瓜的娘跳了彌河,昨天早上,天矇矇亮,他和苗先生就去了河邊,在河邊上只找到了白瓜孃的一隻鞋子,一根柺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