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小敏與潘家村村民把潘嫂埋在了山上,她跪在潘嫂墳前磕了三個頭。

她站起身與潘家村的村民告別,背上揹著小九兒,沿著山路北面的河溝走下去,她要回郭家莊。

蜿蜒曲折的河水從東往西“嘩嘩譁”流著,被山南邊的爆炸聲干擾,像一匹受驚的野馬,情緒激烈地撞擊著河沿,侵蝕著兩邊的黃土地,成片成片的山崖墜入河溝;岸上的小樹被咆哮的河水連根拔起,在水面上飄蕩,遠遠看著,像一條條鱷魚在水裡的岩石上橫衝直撞。

路很難走,只能遠離河溝,遠離深淺不一的、情緒不穩定的河岸線。如果是自己一個人還好說,可以提著褲子直接踏到對岸去。而,此時,她背上還有一個嬰兒,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

顧小敏臉上掛著淚水,就像身邊的這條小河,時緊時緩,時急時靜地流著。

她與潘嫂在一起生活了不到一年,潘嫂把她當女兒一樣疼愛,她心裡也已經把潘嫂當成了自己的娘,可是,潘嫂死了,死的沒有牽掛,不像娘在炕上還躺了半年多,娘心裡有很多的不放心,而潘嫂昨天還好好的,今兒就扔下了小九兒撒手人寰。

可憐的小九兒,這麼小失去了娘。他還有爹,他爹去哪兒了?這一年巴爺人呢?顧小敏的眼淚也快流乾了。

穿過崎嶇不平的山路,再鑽過小片樹林,往前走不多遠,就看到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燥熱的陽光撒在土路上,一層層黃沙在地面上翻滾,像是地下有一團火正不緊不慢烘烤著它們,烤疼了,它們開始逃離,藉著一點點熱風,滾入路旁的溝裡,路溝裡緩緩流淌著一些髒水。

臭水溝旁邊還蹲著、坐著幾個乞丐,確切地說,可能是逃荒的,他們身上揹著破爛不堪、看不清顏色的鋪蓋卷。一個個赤裸著上身,伸出骨瘦如柴的手捧起那一點髒兮兮的水,把嘴埋進手裡,很享受地吮咂著。

他們本可以爬過那處山,就能看到濤濤河流,喝一口純淨的山泉。看樣子,他們已經精疲力竭,走路雙腿都打晃,坐下去半天也沒有爬起來。必須爬起來,往前走,前面也許能尋到填飽飢餓肚子的食物,前胸貼後背的滋味不好受。

抬起無神的眼珠向前看去,從前面的小鎮裡走出三五成群的人,有的推著獨輪車,有的肩上挑著擔子,有的就那樣甩著兩條胳膊,不緊不慢地走過來,一臉逍遙自在的樣子,看樣子他們今天的生意不錯,把要賣的什物賣的差不多了,天已經接近午後了,該回家吃飯了。

顧小敏摸摸肚子,肚子餓了,背後的小九兒嘴裡吃著自個兒的小手指,吸吮著自個兒的淚睡了。

踏進小鎮,一眼望去,人來人往,看著好像很太平的樣子,街道兩邊盡是花花綠綠的招牌。

布料店鋪門口人影稀疏,五顏六色的幾塊綢緞掛在店鋪裡面的貨架上,門口匆匆而過的腳步掀起一陣風,那點風拽起了布料的一角,在冷清清的店裡搖曳。這個光景下,棉花與棉布都被鬼子攥在手心裡,買不進來,也沒有賣的,普通老百姓都不喜歡綢緞,不是買不起那麼簡單,主要不實惠,就像紙上畫餅,只能看不能吃。

街邊上擺著各種攤位,攤位上掛著稀罕玩意,女人頭上髮飾,衣服上的胸針,還有女人的裹腳布,幾個女人圍攏在攤位前討價還價;

還有黃皮黑白斑紋的布老虎,讓顧小敏想起了她爹的那張虎皮椅子,她不由自主伸出手想摸摸。攤位裡面的老闆彎下腰給客人拿東西,他不放心,一雙警惕的眼神從貨架下面斜視出來,狠歹歹地掃視著貨架前走著、停著的人。那雙眼睛落在顧小敏身上,顧小敏像是被燙了一下,她趕緊把伸出去的手收了回來;

旁邊還有不長鬍子的、木頭雕刻的不倒翁,一雙豌豆眼,很是喜相;布條縫製的大公雞,頂著紅色的雞冠子,栩栩如生。這一些玩具引不起顧小敏的興趣,還不到十三歲的年齡,讓她失去了童年的樂趣。不幸的生活像一把鎖鏈,鎖住了她喜歡歌唱的喉嚨,捆綁住了她想跳躍的腳步。

一個男人的身影不遠不近地跟在顧小敏的身後,觀察著她的一舉一動。

這個男人是潘家村的樑子,樑子為什麼跟著顧小敏呢?顧小敏帶著小九兒回郭家莊,路途遙遠,他擔心兩個孩子路上不安全。

樑子與潘嫂都是婦救會的人,他有一顆愛國的情懷,他也曾愛過潘嫂。當年因為他家窮,他說不上媳婦,他母親活著時喜歡潘嫂的性格,不僅能幹,還能持家,給她老實敦厚的樑子做媳婦正合適,即使潘嫂帶著一個兒子老人也不介意,沒想到樑子不同意,他覺得潘嫂大他五歲,每天批評他就像教育孩子,這事兒就不了了之。

潘嫂成立了婦救會,他才發現潘嫂不僅勇敢還做事雷厲風行。他愛上潘嫂了,沒想到潘嫂有了意中人,那就是巴爺。樑子敬重巴爺,他把他的那份心思揣進了懷裡,遠遠地關心著潘嫂。

樑子不是一個醜男人,還不到四十歲,一雙大眼睛永遠掛著微笑,閃著淳樸的光;高挺的鼻樑,闊闊鼻頭肉乎乎的;一頭黑髮亂哄哄的,髒兮兮的;小厚輕抿的唇角,略帶沉穩;修長的身材不胖不瘦,胸脯橫闊;破爛的衣襟,系不上釦子,露出掛著烏泥的肌膚。

此時,他看到丫頭盯著玩具攤位,他心裡“咯噔”跳了一下,這個丫頭十幾歲的年齡,又是貪玩的歲數,他真怕這個丫頭把小九兒換了東西。

玩具旁邊的攤位上有一個包子鋪,鋪子下面圍攏著好多乞丐,有老的、有小的,他們一個個一隻手裡端著破碗,另一隻手裡拄著一根棍子,他們飢餓的眼睛透過臉上髒兮兮的頭髮往蒸籠上瞟著。蒸鍋上冒著熱氣,一股股香氣隨著那點熱氣撲進鼻腔,耿耿脖子嚥進喉嚨,吞進空蕩蕩的胃裡。

顧小敏伸出舌頭舔舔嘴唇,使勁咽咽口水,她真的又渴又餓。這個時候背後的小九兒醒了,他扯著嘶啞的嗓音大哭,小敏背過一隻手託著包裹著小九兒的被子,她一邊左右搖晃著小肩膀。

聽著小九兒的一聲聲啼哭,顧小敏滿心悲涼。她知道小九兒餓了,必須吃奶,上哪兒去給他找奶水?

街旁一家店鋪關著門,似乎關了好久了,兩扇木門落滿厚厚的灰塵,臺階上反而很乾淨,這是坐過人的痕跡。

顧小敏擠過身邊來來往往的人群,跨上店鋪臺階,慢慢坐下身子,她先把脖子上掛著的包袱拿下來放在旁邊,她又把背上的小九兒抱在胸前。

開啟包袱,從包袱裡抓起一塊餅子,剛剛舉到嘴邊,不知從哪兒躥出一個小乞丐,伸出雞爪子般的手,從地上包袱裡抓起剩餘的兩塊餅子,一溜煙就跑了,一眨眼消失在身後的巷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