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礦工把勞累了一天的身體歪斜在破爛不堪的酒桌上,他們滿嘴吐著酒話,醉眼朦朧。

頭頂上的罩燈落滿厚厚的油煙,從油煙的空隙之間鑽出一點點慘淡的光,像是一個苟延殘喘的、即將逝去生息的老人。

那點光照在酒桌上,一盤花生米有一半撒落在桌面上,隨著來回晃盪的肢體語言“稀里嘩啦”地滾著。

幾張鬍子拉碴、面黃肌瘦的臉高昂在燈下,他們一隻手裡舉著酒壺,他們另一隻手在桌子上摸索著那幾粒花生米。然後使勁拉扯著細細的脖子、瞪著晦暗的大眼睛、口水飛濺,吹著牛皮。

有的人,無力的、麻桿般的胳膊在半空划著圈,一不小心,那隻黑得如煤炭的手碰到了那盞燈,那燈不停地晃著。

沒有完全醉的人嘴裡罵罵咧咧,“輕點,輕點,有勁就去……不要有錢沒地方花,砸壞了,賠得起嗎?摸摸你兜裡還有幾個鋼鏰……”

顧慶坤此時也坐在他們中間,他依然那副自得其樂的表情,只是少了醉話,因為他今天有事,他不敢喝第二口酒。

那點不停搖晃的光偶爾掃過另一張酒桌前。兩個面無表情的年輕男人正坐在那裡對飲。他們身前的桌子上只有一盤花生米,還有一壺酒。沒看見他們喝酒,只看到他們嘴裡嚼著花生米。

其中一個人眼睛盯著窗外,窗外對過就是紅房子,紅房子門前錚明瓦亮,人影綽綽;另一個人垂著眼角,盯著桌上的那半盤子花生米,似乎他的所有精力都在吃上,他生怕少吃幾粒。

看著他們的穿戴與普普通通的礦工差不多,其實,再細心觀察一下,就會發現,他們又不像是礦工,尤其那雙手,雖算不上

白淨,至少沒有太多煤油,只有表面一層煤灰,稀稀拉拉掩蓋著乾乾淨淨的面板。

眼睛瞄著窗外的那位,神情自若,身材修長,兩條大長腿靠在牆邊,兩隻腳纏繞在一起,一副文弱之相,一看就知道,一定胸有點墨。往臉上看,歲數不大,二十幾歲的年齡;他上身一件長褂,長褂在腰間打了一結,變成了短褂子;他下身是一條灰布直筒褲,上面落著幾個補丁。

另一個人,他的穿戴沒有什麼特別,他的歲數也就十六七歲的模樣,滿臉稚氣未脫。他垂下頭時,他脖子上蕩著一個銀製的掛墜。

顧慶坤的眼睛從他旁邊人的肩膀上瞄過去,他皺皺眉頭,他抓起手邊的酒壺,一仰脖子,酒水順著他的嘴巴流到了他高高的喉結,從他的喉結又流到了他的胸膛,滑出幾道煤灰的痕跡。他急忙抓起大敞著的衣襟在臉上胡亂地擦了幾下,嘴裡一邊嚷嚷著:“這天熱了,熱得俺胸口都冒汗。”

“虎皮呀,你醉了,那不是汗,是酒,你的酒沒倒進嘴裡,可惜了,那都是錢呀。”一個年老的礦工抬起耷拉的、皺巴巴的眼皮瞅著顧慶坤,用他嘶啞的聲音絮叨著,“虎皮呀,老哥羨慕你啦,瞧瞧你,這身行頭不錯,鞋子也換了,針腳也不錯,你小子有主意,找個能幹的,還帶一個能掙錢的,至少,以後餓不著,凍不著~”

“這天越來越熱,不穿衣服都可以,這天只會越來越熱~呵呵,俺醉了~”顧慶坤嘴裡嘰裡咕嚕答非所問。

突然,他耳朵一激靈,酒館旁邊的街道上傳來了一串沉重的腳步聲,還有粗重的喘息聲,還有一個人坐在滑竿上,滑竿被壓得上下顛簸,發出“咯吱,咯吱”聲。

剛剛下過雨的地面依然黏稠稠的,不像水泥地,也不像黃土地,踩上去,雙腳陷進了煤泥裡,一步一個坑,一步一蹉跎。

顧慶坤鎖緊眉頭,慢慢站起身來,他一手抓著酒壺,他的另一隻手張牙舞爪,他的身子晃悠悠拽著不聽使喚的雙腳,踉踉蹌蹌走近那兩個年輕人。

他突然把手裡酒壺“啪”放在了他們的酒桌上,他的耳朵支稜著,他的眼睛緊緊盯著那個歲數小的,“你們是來找俺虎皮的吧?找俺去你們莊上殺豬嗎?”

桌前的年輕人慌里慌張站了起來,他木訥地盯著顧慶坤鬍子拉碴的臉,不知所措。

一直盯著窗外的那個年輕人把目光從窗外收了回來,他一邊站起身,一邊向顧慶坤抱拳行禮,“是,是。”

就在這時,張喜鵬帶著幾個黑衣人從外面竄了進來。

一旁的幾個礦工一撩眼,只見張喜鵬晃著膀子,手裡舉著槍,面目猙獰,他身邊還跟著幾個囂張跋扈的打手,嚇得他們急忙閉上眼睛,把臉埋在了桌子上,裝醉。

顧慶坤眼珠子斜著門口,他嘴裡大聲地吆喝了一句,“你們給錢少了,俺不去,不去!”

“虎皮呀,你在跟誰說話呀?”張喜鵬呲著一口黃牙,耷拉著腮幫子,瞪著一雙小眼睛盯著顧慶坤問。

一會兒,他把惡狠狠的目光投向那兩個年輕人,“你們,你們從哪兒來呀?”

“俺弟兄兩個從郭家莊的八里村來,家裡養了幾頭豬,青黃不接的時候,想殺了賣肉。”那個年長的急忙向張喜鵬弓腰行禮,“張爺,您好。”

“吆,你們還認識我?”張喜鵬把他手裡的槍在他鼻子尖上晃了晃,他的眼珠子滴溜溜轉。

“自然,張爺的名號,哪個不知?哪個不曉?雖不曾見過面,但,出門之前俺爹有交代,見了張爺,一定問好……”他一邊說著,一邊撩起上衣,伸進手去,一會兒,掏出幾個銅板遞到張喜鵬眼前,“張爺,這是俺爹讓俺孝敬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