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黑暗裡的淚(第1/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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坊子火車站四周的天都是黑色的。
初冬的季節,多了冷與風。冷掛在了鐵軌上,掛在了看不清顏色的車廂上,掛在一根根木頭電線杆子上,更掛在煤礦工人的臉上,冷冰冰的;風,風拖著煤灰遮蓋住了天,暗無天日。
黑色遮住了人的臉,只漏出白色的牙齒,還有行屍走肉的、蹉跎的背影。
黑色遮住了空氣,厚厚的,吸進喉嚨裡,吐不出來,灌進了肚子裡。
黑色的生活就像長長的鎖鏈,鎖住了窮苦工人的雙腳。鐵鏈子與肉體的碰撞,磨出了血水,磨爛了肌膚,磨碎了骨頭。
在這兒看不到一點綠色,看不到一點光,更看不到希望,只有看不盡頭的黑暗。
這兒是威縣坊子日本煤礦工人居住地,一片小小的、用石頭瓦片與草木搭起的一間間矮屋子,矮屋子之間順其自然形成了幾條街道。這兒不僅髒亂,更貧困潦倒。
日本煤礦,聽聽這四個字,以為這兒是日本,不,這兒是中國的大地,煤礦也是中國的,可是:
1898年3月,德國佔領了膠州灣,逼迫清政府簽訂了《膠澳租借條約》。德國人發現威縣坊子地區有煤炭資源,就在坊子開掘了第一口豎井“坊子豎井”,進行煤炭的開採,為了運煤方便,專門將膠濟鐵路轉了一個彎,修到了坊子,命名為坊子站。
坊子炭礦,它地處坊茨小鎮【那個時候德國命名德國坊茨小鎮】南邊,橫跨膠濟鐵路坊子火車站。西距濟南227公里,東距青島172公里,北鄰濰坊市區15公里,南鄰安丘市區20公里,西傍濰(坊)徐(州)公路,北依膠濟鐵路和青銀高速公路,礦場面積2.35平方公里,礦井面積17.47平方公里,煤田面積36.5平方公里。
1914年一戰期間,日本乘借德國無睱東顧之機,挑起青島日德戰爭,德軍因兵寡而戰敗投降,日軍以沒收德國資產為由,即時攫奪了青島、膠濟鐵路以及沿線礦山。
當年9月28日,日軍鐵道聯隊金澤少佐率兵一連,侵佔了坊子及坊子炭礦。【日本攫奪開採了31年】
每天天不亮,工人就陸陸續續走出家門,沿著坑坑窪窪的、被煤灰染黑的土路朝著礦上走著。在這浩浩湯湯的隊伍裡,有六七十歲的老人,也有七八歲的男孩,還有幾個去礦上做飯的女人,他們一個個身影沮喪又無精打采。
日本人霸佔坊子碳礦的同時,也把中國老百姓變成了他們的奴隸,旋轉的車輪不停地榨取著他們身上的筋骨;並且喪盡天良的日本鬼子還在附近建了一條供工人娛樂的場地,娛樂場地就在眾多貧民區的路邊上,近靠坊子火車站。這兒有酒館,更有妓院與大煙倌,他們用各種娛樂吸引著沒有生活希望的曠工,再繼續榨取工人褲兜裡那點點工錢,最後,那一些工人只能欠下連綿不絕的高利貸,想走已經走不了了,只能繼續留在這兒勞作,直到骨瘦如柴的身軀扛不起一筐煤,直到沒有任何力氣爬出深深的礦井,才算結束了他們傷痕累累、疲憊不堪、痛苦的一生…………
一個蓬頭垢面的男人歪坐在靠路邊的一處草房門口,他手裡抓著酒壺,他滿臉黑乎乎的,只有時不時張開的眼睛透出混沌無神的光;還有他滴著酒水的嘴唇露出點點紅潤,紅潤包裹著幾顆白得耀眼的牙齒。這個男人三十幾歲的年齡,他的五官不俊也不醜,看著沒有多少溫善,雞窩似的頭髮遮住了他黑瘦的模樣。
他的上衣是一件肥大的寬布衫,補丁摞著補丁,補丁也已經碎了,已經找不到多餘的布條填補那一個個破洞;開著釦子,露出他黝黑的、清瘦的肌膚,油亮亮的,那不是身體自然發出來的光色,那是煤油,洗不淨的煤油一層疊一層;他的腳下是一雙破鞋子,像煤灰一樣黑,說是鞋,還不如說是拖鞋,腳後跟與前面的鞋尖已經沒有了,單薄的鞋幫搖搖欲墜;他的腿上是一條緬襠褲,千瘡百孔,只有屁股前面和褲腰還算完整,一條黑漆漆的草繩子困在他的腰間。
男人背後是三間小屋,矮矮的,中間一間有一個鍋灶,可以生火做飯,鍋灶連著一堵牆,牆的西面是一個大炕,大炕上坐著一個女人正在給一個嬰兒餵奶;屋子剩下三分之一的地方堆放著亂七八糟的家把什,包括一把虎皮椅子;走出屋子是一個連著門洞子的小院,小院很小,幾乎放不下什麼大件東西,有一個鐵皮做的破臉盆,還有幾個破筐靠著牆角放著,還有一根晾衣服的繩子,從屋簷上扯到院牆上;門口是一條通往火車道下面的小路,這條路不下雨都很泥濘,畢竟這兒離著坊子煤礦最近,這兒地勢又低,煤礦裡滲出的黑水都流到了這兒。
男人身後的屋子裡傳來他的女人痛苦的**與傷心的哭啼聲,還有嬰兒有氣無力的嘬奶聲。
這個男人剛剛送走了接生婆
今天他的女人又給他生下了第三個丫頭,他苦悶,他沮喪,他想發火,他的火已經守著接生婆剛剛向他的女人發過了,現在他只想用酒精滅一滅心裡的餘火,越喝火越旺。
聽著屋裡孩子的哭聲,男人想起了三年前,因為他二女兒的出生,他一狠心把他兩歲的大女兒送了人,送給了住在坊茨小鎮上的一對德國老人,他們沒有兒女。他曾偷偷去看過,那對德國夫妻對他的女兒挺好,無論住得、吃得、還是用的,都比跟著他強,不是一星點的強,是翻天地覆地強,他欣慰,他有點得意,他的嘴角竟然露出一絲笑。抓住酒壺往嘴裡再倒一口酒,“他媽的,真苦!”他嘴裡罵罵咧咧,不知他說酒苦?還是說他的生活苦?
屋裡的女人不知又想起了什麼,她也許想起了更多的傷心事,開始嚶嚶哭啼,淚水在她臉上川流不息。她一邊抽泣著,她一邊用愛憐的眼神看看剛剛來到這個世上的小女兒,越看、越想、越難受,她不敢大哭,她只能偷偷地、掐著喉嚨,她真的很難受,憋不住了,淚水澆溼了她雪白的前胸,滴落在懷裡嘬奶的嬰兒的臉上,可憐的孩子呀,你為什麼要來到這個世上?你來吃苦呀,這世上的苦你的母親已經吃夠了。
這個女人二十多歲的年齡,模樣雖不精美絕倫,也算的上清秀,一雙好看的丹鳳眼,黯然傷神;五官菱角分明,那是瘦的樣子;肌膚不黑,卻帶著黃色,還有疲憊,更多的是虛弱;像草一般的頭髮垂在她的胸前,蕩在嬰兒的臉上。
“臭娘們,哭什麼哭,還有臉哭,你有本事生個兒子出來?你以為你老爺們好說話嗎?瞅瞅你,又浪費了俺一壺酒錢……”
在不遠處的一條泥濘不堪的羊腸小道上走著一個老太婆,老太婆蹍著一雙三寸金蓮,一搖一晃。
路旁是一家連著一家的礦工家屬院,有的就是一個籬笆院,有的還能立起一個門洞子,有的甚至沒有院子,直接進屋上炕……
這個老太婆每走一步就停下來長長地喘口氣。看著歲數不太大,五十歲左右的年齡,不寬不窄的臉龐,高鼻龍眼,五官掛著點男相;腦後一個灰白色的髽髻梳得油亮,高高的額頭上掛著愁雲慘霧,似乎有許許多多的煩惱攪得她心神不安,喘氣都不順;一身舊棉布偏襟短袍,一條肥大的水桶褲纏著褲腳,還有一件無袖碎花坎肩套在短袍的外面。從她一身行頭看,就知道她的日子不算太差。
她抬起朦朧的、滿是皺紋的雙眼,環顧一圈四周,再掂掂手裡的兩個銅板,她嘴角往外扯了扯,露出一點點笑模樣。
這個老太婆姓夏,她就是這一帶的接生婆。她剛剛順利地完成了一件差事,又順利得到了兩枚銅板。
她一邊繼續往前走著,她的眼角一邊迅速地掃視著左右,不知道她在尋覓什麼?是誰家不小心丟掉的一件衣服?還是一塊窩頭?這個時候家家戶戶沒有衣服穿,更吃不飽飯,她只能幹想;她的耳朵支稜著,懷疑是她的職業病,她想聽聽哪家的婆姨該生了,她又可以賺幾枚銅板……舉起手裡的銅板在眼前晃晃,她慶幸她自己有這個手藝,多多少少、時不時地有進項,或者幾斤粗糧,她都很滿足;她嘴角撇著,她早已經聽到了她身後那個酒醉男人的吼叫,她急忙把手裡幾個銅板使勁揣進了懷裡。
這兒是一個雜居區,基本上沒有本地人,鎮上的人口除漢族外,還有回、滿、蒙等少數民族。顧家是這兒唯一的異性。
這個滿嘴酒話的男人就是這兒唯一顧姓。
男人身邊的泥地裡坐著一個扎著兩條小辮子的幼兒,差不多兩歲多點。滿臉髒兮兮的,鼻涕與口水黏滿了前襟,偶爾仰起臉,下巴頦上一片溼疹,一個個紅紅的疙瘩泡在鼻涕與淚水裡。她時不時抬起張煌的小眼神看著她身旁喝酒的男人,她似乎還不怎麼會說話,但,她已經有了癢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