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申時(第1/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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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商行前後有兩排房子,臨街的門頭房經營日用百貨,賣的東西多數是日本的醬菜和米酒,中間的大院子很寬敞,坐北朝南有五間房子,有三間西廂房,每間房子都有門和窗戶,板牆和磚牆、廊柱重新粉刷過,顯得乾淨明亮,欄杆上搭著晾曬的被子和衣物,牆角杵著掃帚和鐵鍬,牆墉上掛著幾個鐵桶,每一樣東西齊齊整整,水泥砌的逵路四通八達,通著東邊的院門口。
一片橘黃色的光從西邊慢慢往下爬,爬過了飛簷翹角,越過了廊簷的勾頭瓦,鑽進了緊東頭的一間臥房,一隻貓蜷縮在窗臺上,頭埋在兩隻前爪上輕輕打著呼嚕,雪蓮和衣平躺在床榻上,她的眼珠子直愣愣盯著高高的脊檁,一隻蚊子躲在斗拱縫隙,一隻壁虎沿著蜀柱小心翼翼往上攀緣,靠近蚊子的瞬間從嘴裡飛射出一條長長的舌頭,速度之快使人始料不及。
她情不自禁打了一個寒顫,昨天下午在這間屋裡,井上大發雷霆,責罵她做事不用腦子,來趙莊不到一個月就暴露了身份,她想說是因為一個羽毛未豐的小丫頭影響了情緒,她沒敢說,在執行任務時羼雜個人私怨是大忌,重則要殺頭,輕則處以鞭刑。
雪蓮本可以把曾經受到的傷害忘記,她偏偏喜歡揭開舊傷疤一回回摳哧,她心中的恨像漫延的彌河水,殃及到了毫不相干的人,她嫉妒顧家大丫頭在一個幸福的家庭長大,集萬般寵愛於一身;她惱恨小敏一個小小的丫鬟得許家人恩澤,得舅老爺的照拂,如今嫁到了富甲一方的孟家。她有什麼?沒有父母,沒有朋友,全憑著日本人的勢力混到了今天,圍在她身邊轉的都是一些臧倉小人、一群癩蛤蟆,長此以往的下去,她就會變成俎上魚肉任人宰割。
院井裡傳來了木屐踩在石基路上的“咯噠”聲,停在了窗外。
“雪蓮小姐,有你的電話。”
“哪個打來的?”雪蓮在床上翻了個身坐了起來。
“是許洪黎小姐打來的,她說讓你去她的府上養傷。”
“不去!”雪蓮喉嚨裡衝出兩個硬戧的字,隨即她的身體重重倒在床上,窗臺上的貓受到了驚嚇,身體一躍而起,夾著尾巴跳到了被子上。
“我這就去告訴她一聲。”
“慢,你告訴她俺不在店裡,待會兒再回她的話。”每次去沈府,她就變成了一個使喚丫鬟,端茶遞水、點菸,許洪黎一個眼神、一句話,她都會奉命唯謹,不敢有半點違抗,她心裡很清楚,想在坊子地界混出個名堂,必須得到那個女人的完全信任,乘時借勢以便弄到更多的錢,徑行直遂,慢慢把彌河碼頭弄到自己的名下,成為許家名正言順的主人。
雪蓮一骨碌從床上爬了起來,踢趿上呱噠板走到北牆根的衣櫃前,從裡面掏出一件絲綢襯褂,白色的布底上烙著黃色的金雞菊,袖口和衣領處繡著蕾絲花邊,這件衣服是許洪黎送給她的,無論布料顏色還是做工都非常精緻,配上一條青色直筒褲,一條紅色的皮帶拘制著細細的腰,“豐滿”兩個字在她的身上已經顯現,凹凸有致的身材、修長的四肢、皙白的膚色烘托著她嫵媚的嬌態,炭畫筆描過的眉毛,長長的、黑黑的,像兩條翹著屁股的蚯蚓;齊腰的長髮在腦後束起一條馬尾辮,繫上一根柳綠色紗巾,雅緻而不失魅力,靚妝眉沁綠,兩臉酒醺紅杏妒,半胸酥嫩白雲饒。拾掇好了衣服和頭髮,蹬上一雙黑色高跟皮鞋,在東牆根梳妝鏡前轉了一圈,伸手拉開桌子下的抽屜,從裡面翻出一個紅漆雕花小木箱,開啟蓋子,裡面躺著一把小手槍,這是井上昨天送給她的,並嚴厲地警告她,再弄丟了它別想活命,掀起門襟把槍插在前腰上,伸手撩開箱子裡一沓日本紙幣,紙幣下面是嶄新發亮的銀元和銀角,和黃澄澄的銅板和銅錢,這些錢是那些討好她的鄉紳和保長給的,出門之前她都要細細數一遍,過過手癮,過過眼癮,然後把木箱子塞進衣櫃下面。
站起身瞅瞅這間乾淨的屋子,雪白的羅紋帳、楠木梳妝架、柚木立櫃,每一樣東西精雕細琢,色澤溫潤,在以前她想都不敢想會有一間屬於自己的屋子,許家曾給過她一個院子,是李氏住過的,她住著不自在,尤其晚上,總感覺角落裡有一雙冷冽的眼珠子盯著她,似鬼魂在耳邊唸咒詛,她不害怕人,怕鬼。
抱起床上的貓姍姍走出了屋子,反身帶上兩片木門,在門鼻子上掛上一把小銅鎖,轉身沿著石基路往南走,與院裡徘徊的兩個日本浪人打了個招呼,徑直走近商行的後門,撩開半截藍花門簾鑽了進去,繞過貨物架走近臨街的窗前,瞋目瞵視著永樂街,日薄西山,被彌河水洗過的斜陽鉤在迎春院丹楹刻桷上,在風中搖曳,墜落幾顆包裹著紅霞的露珠,滾到了曬臺周圍的圓木圍欄上,掛在了牆角的玉蘭樹上,穿過了青枝綠葉,斑駁地灑在地上,街上多了人,賣家的叫賣聲,買家的討價還價聲,交織著頑童的吵嚷聲在半空飄蕩,人力車在擁擠的街道上、狹窄的巷子裡穿梭,車軲轆碾壓在斷裂的青石板上,紅色的涔水四處飛濺,沒有人在意那水是人血染紅的。
她把貓放在窗臺上,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一盒煙,抽出一支菸叼在嘴角,用打火機點燃,深深嘬了兩口,一股濃濃的煙霧從她緊閉的雙唇中間噴了出來,在半空裊繞,好似一張蜘蛛網罩住了她的臉,擎起兩根手指從嘴裡抽出菸捲,伸出窗外彈彈菸灰,初夏的風是熱的,大地受了光熱,蒸發出陣陣泥腥味和血腥味,順著窗戶鑽進了屋裡,她擰擰鼻子,往後退了一步。
一個蓬頭垢面的老乞丐出現在商行門口,她左手裡戳著一根打狗棍,右手裡攥著一隻殘破不堪的泥碗,扒拉著眼珠子往店裡探頭探腦。這個乞丐不是別人,是梅三姑假扮的,今天下午她從青峰鎮回到了八里莊,戚鐵匠不在家,貴老三面館只有一個小夥計,她沒敢坐下歇歇腳,馬不停蹄跑到了張家大車店,見到了昏迷不醒的江德州,還有兩個面生的小丫頭,張媽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大概其告訴了她,並且說她的兒子被一個日本女孩藏在了趙莊,她當場懵了,就像被人當頭打了一棒,半天才清醒過來,她告別了張媽直撲趙莊,在村公所附近轉了兩圈,沒發現異樣,沿路乞討到了永樂街。
“小姐,賞口吃的吧。”梅三姑站到了門檻外面的臺階上,她把手裡的碗伸進了屋裡,眼睛穿過亂髮瞵視著雪蓮臉上的變化,這個丫頭是許家的孫小姐,曾經受過生活的磨難,如今投靠了日本人,難道是她收留了兒子?“小姐,可憐可憐俺一個孤苦無依的老太婆吧!”
雪蓮小時候做過乞丐,高興了能討來半碗玉米粥或者一個窩窩頭,有時候一天也討不著一口吃的,餓了掬一捧河溝裡的水喝,如今她忘了天高地厚,在窮人面前擺出了臭架子,學會了扒高踩低、諂上傲下,有事沒事喜歡嘴裡叼著香菸,舉止動作儘量效仿許洪黎。
“小姐,俺好幾天沒吃飯了,賞俺一個銅板,或者一個窩窩頭也可以。”
梅三姑這句話刺疼了雪蓮的心臟,她頓時火冒三丈,尥起大皮鞋在地上跺了一腳,菸捲從她嘴裡掉落,她趕緊伸手去接,牽扯了肩膀上的傷口,剜心的疼,她咬著牙吼了一嗓子:“來人,把她攆走!”
從貨架後面跳出一個身穿棉麻長袍的日本浪人,他的後衣襬拖拉在地上,腳上踩著木趿拉板,手裡舉著長刀,朝著梅三姑掄眉豎目,嘴裡罵罵咧咧:“快滾!”
梅三姑往後退了一步,“噗通”跌倒在臺階下,手裡的碗掉在地上,碗碴子四處迸濺,木棍子滾到了大街上。
“俺的柺棍,俺的碗。”梅三姑伸出髒兮兮的手摸索著地上的碎碗碴子,嘴裡念央央:“唉呀,這怎麼好呢?俺吃飯的碗碎了,還讓俺怎麼討飯呀,人都有個三災六難,你不幫俺,也不應該放狗嚇唬俺呀。”
兩個行人走上前攙扶起梅三姑,撿起木棍遞到她的手裡,小聲說:“老人家,您儘量躲著日本商行走,裡面住著一群殺人不眨眼的惡魔。”
“謝謝,謝謝,俺知道了。”梅三姑杵著木棍往後趔趄了一步,身體退到了路牙子旁邊。
豐泰酒鋪子西邊巷子裡竄出兩個中年男人,頭上扣著白色的涼帽,壓著眉梢;身上穿著黑緞直襟褂子,敞著懷,露著裡面的白背心;腿上是一條綢布做的緬襠褲,一條黑色布帶子纏著竹杆子腰,腰裡彆著匣子槍。這兩個人是鬼子偵緝隊的人,是熟悉本地地形和語言的漢奸,專門替日本人蒐集情報、抓捕抗日分子,有先斬後奏的權利。
梅三姑搖搖晃晃從兩個黑衣人身旁走過,挨近酒鋪子東邊的一條南北夾道,扶著旁邊的斷牆癱坐在地上,想到兒子不知生死她心煩意亂。
這空當,秋代子踟躕的小身影沿著夾道由北往南而來,她一隻手背在身後,託著背上妹妹的屁股,一隻手攥著胸前的背巾襻帶,一直走到梅三姑身邊,擔憂地問:“您需要幫助嗎?”
梅三姑蔫不唧地抬起頭,映入眼簾是一雙小木屐,一雙小腳丫,白色的棉襪上黏著泥巴,和風袍裾蝶舞,精緻的針繡櫻花點綴在白色的布底上,寬頻的袖口輕輕拂動,露出纖細又白嫩的胳膊,往臉上看,如梅花般的臉蛋上沁著亮晶晶的汗珠子,小眼睛裡閃爍著憐憫。梅三姑心跳加快,直覺告訴她兒子是被這個日本女孩救了,她摁著柺棍想爬起來,擔心街上人多眼雜、隔牆有耳,只在原地挪挪屁股,小聲囁嚅:“小丫頭,你家住在哪條巷子呀?”她的話沒出口,一輛黃包車戛然停在了酒鋪子門口。
車斗上坐著孟數,灰白色的錦繡長褂包裹他高挑修長的身材,衣領處露著潔白的襯衣,烘托著他精美的五官,長眉如柳,眼鏡後面閃爍著黑曜石般的瞳眸,高挺的鼻樑,二八分頭蓬鬆柔順,斜飛的劉海遮住了他右邊的眉梢,下巴頦輪廓分明,覆蓋著一層淡淡的、青青的鬍鬚,增添了幾分成熟與瀟灑。
秋代子往後退了兩步,轉身攧手攧腳走近黃包車,雙手扶著膝蓋,向車上的孟數鞠躬行禮,“您好!”
“你好!”孟數提著長褂衣裾邁下了黃包車,撩起側衩從褲兜裡掏出一枚銅板扔給車伕,一邊向秋代子弓腰施禮,一邊勾勾唇角,問:“周先生說你的媽媽病了,她好點了嗎?”
“梔子姐姐待會就到了,她,她能幫助媽媽。”秋代子想說媽媽沒病,是一個大哥哥受了槍傷,身體發燒,迷迷濛濛呼喊敏丫頭,她試試探探不敢說,出門之前媽媽特為囑咐她不要跟任何人提起昨天晚上的事情,更不能說家裡藏著一個男孩。
“是那個坊茨醫院的護士嗎?”
“是,是她,她的老家是大阪的,是祖父的鄰居。”
“遠在異國遇到同鄉是高興的事情,向你媽媽問好,謝謝她…”孟數向秋代子弓弓腰,千言萬語憋在他的心裡,王曉把昨天晚上看到秋代子幫助戚世軍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訴了他,他沒讓大家去打擾這家人,而是安排人密切關注街上的動靜。
“媽媽說應該謝謝您,”秋代子的眼眶裡溢滿了淚水,本來她有一個完整的家,父親在碼頭做生意,母親在學校當日語老師,六年前日本政府頒佈了一項條例,命令在中國的日本公民服兵役,父親被逼無奈當了兵,在攻打臨沂城時,日本指揮官沒等自己計程車兵完全撤離陣地就開了炮,父親勃然大怒,痛斥日本政府不該發動侵略戰爭,不該草菅人命、亂殺無辜,由於他的言辭過激,當場被上佐一槍爆頭……她的媽媽因此一病不起,家裡無米下鍋,她經常跑到地裡偷玉米、刨地瓜,那天被翟家婆姨逮了個正著,那個潑婦不依不饒,用惡毒的語言辱罵她,吸引了裡三層外三層看熱鬧的,在她無地自厝的時候,孟家老爺出現了,勸退了圍觀的佃戶,並拿出半袋子小米送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