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怕(第2/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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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老槐頭上歪戴著一頂大蓋帽,額角露出一圈灰白色的紗布,汗水和膿液順著紗布往下滴答,越過了他的眉骨,掛在他凸凸的鸛骨上,他伸出手指頭揩了一下,舉到眼前瞅了瞅,在衣襟上蹭了蹭,諮牙倈嘴破口大罵:“媽的,俺的傷口化膿了,李賴也不給俺放個假,呸,官大一級壓死人,他有什麼了不起的,還不是依仗李老財給日本人賣大煙,換了井上中尉一個笑臉,討了一個官銜,唉,那個老東西昨天晚上死了,這件事不知是好事還是歹事?”
“李叔,李賴要料理他堂叔的喪事,還要襄助皇軍搜查藏匿在趙莊的抗日分子,他分身無術,您是他最信任的人,他不用您用誰呀?”
“樑子,你知道趙莊為什麼戒嚴嗎?昨天晚上死了兩個日本士兵,炸死三個皇協軍,井上能不著急嗎?他甩了李賴三個大耳刮子,聽手下兄弟說,李賴昨天晚上捱了兩次打,你說他倒黴不倒黴?”李老槐晃著窄窄的肩膀,砸砸兩片薄薄的嘴唇,“俺就納悶了,昨天晚上俺沒喝幾盅酒,怎麼會醉得一塌糊塗呢?那麼大的動靜俺愣沒聽見,話又說回來了,幸虧俺喝醉了,否則,李賴一定會拉俺去當炮灰,人呀今天活得好好的,不知從哪兒掉下一枚炮彈,轟隆一聲,只剩下了骨頭渣子,俺不是怕死的主,好日子俺沒活夠,俺捨不得朱唇粉面的姜寡婦,俺死了不知便宜了哪個臭男人。”
“昨天俺也喝多了,現在還頭暈腦脹。”樑子卯不對榫,他根本沒聽到李老槐謅謅什麼,他抬起手整整頭上的草笠,眼神暗暗瞥眯著四周,他隱隱感覺路邊的草叢裡、大樹下有人,這兒離著龍口峽近,甚有可能是褸衣幫的人。
李老槐把槍帶子往胸前耬了耬,伸出一根手指指著半空說:“這麼熱的天,俺的後脊樑骨冒冷風,皇軍在淺灘壩口布下了天羅地網,憑俺多年的經驗,今天要有一場血戰,這趟差事俺本來不想幹,俺怕有命去無命回呀。”
“李叔,雞吃秕糠鴨吃谷,各人自有各人的福,您不是說日本人出動了三個聯隊嗎,還有幾個連的皇協軍,再加上您這幾個兄弟,您怕什麼呀?”
李老槐踮起腳尖,用巴掌捂住半張臉湊到樑子身邊,眼珠子往後瞥斜,“如果這趟任務順利,李賴說日本人要給他升職,他就會把這個崗位讓給俺,以後你跟著俺在趙莊吃香的喝辣的吧。”
“李叔,俺樑子以後跟著您鞍前馬後,為您撲湯蹈火在所不辭。”樑子說著從衣服口袋裡摸出一根菸,塞進李老槐的嘴裡,又從腰裡摸出火柴,擦出火花捧在手心裡。
李老槐往前探探頭,把嘴裡叼著的菸捲送到那團火苗上,深深嘬了一口,煙氣從他嘴角噴了出來,在半空旋繞。
躲在草叢裡的小敏認出了樑子,她心裡又高興又激動,眼淚溢位了眼眶,她帶著小九兒流落青峰鎮街頭走投無路時,樑子從天而降,遞上半碗救命的玉米粥……在苗先生家分手後,她再也沒有見過樑子。她真想衝出去喊一聲樑子叔,她身上帶著江德州的重託,孰輕孰重她還是分得清的,她怏怏不樂地轉回身,突然她腳下踏空,身體直線下墜,與此同時兩隻白䴉從草叢裡飛了起來,像箭一樣掠過了她的頭頂。
“什麼人?”斷喝聲夾著拉槍栓的聲音,“出來,不出來開槍了。”
李老槐把身體躲到了樑子身後,幾個偽軍戰戰兢兢四處檢視,就在大家驚恐萬狀之時,一個駝背的老頭從樹後面走了出來,他頭上戴著一頂破氈帽,亂蓬蓬的灰髮扎煞在帽簷四周;他的左手裡提拎著褲腰,肩上搭了一根灰不溜秋的布繩子,像是剛去蹲了個茅坑,還沒來得及繫上褲腰帶;他的右手裡提著一串一尺多長的草魚,魚鰓骨下露著鮮紅的肉,魚身上粘著綠油油的黒藻。
“長官,是俺,俺剛去蹲了個茅坑,歲數大了兩條腿軟弱無力,蹲不太久,摔了一個大跟頭。”老頭忙不迭地弓腰哈背賠不是,“對不住了,都是俺的錯,俺驚擾長官們走路了,該打該罰隨您處置。”
沒等李老槐發話,老頭顫悠悠走到樑子身前,自顧自說:“今天彌河水漲潮,俺在河溝裡逮了幾條別人落網的魚,若不嫌棄小,您拿回去給長官做個下酒菜吧。”
樑子怔忡了一下,眼前的老頭是他心裡念想的巴爺,“巴……”樑子嘴裡跑出一個字,倏地,他意識到了失態,趕緊擎起胳膊擺擺手,“罷了,誰稀罕您的魚,俺要跟著李叔去淺灘壩口,皇軍給俺們這些抗力準備了饕餮盛宴,俺們要留著肚子到那兒飽餐一頓。”
樑子沒有看錯,老頭正是巴爺,昨天夜裡他留在了趙莊,暗中觀察收留戚世軍的日本人家,這家主人是一個氣質優雅的女人,她身邊帶著兩個女孩,小的還不會走路,嗷嗷待哺;大的十幾歲,聰明伶俐。
女人幫戚世軍處理了傷口,把他扶進了內屋休息,天不亮熬了一鍋小米粥,親自端到戚世軍床前,她的一舉一動像母親伺候生病的孩子,滿眼愛憐……巴爺看到這一幕心裡鬆了一口氣。
李老槐把菸頭從嘴裡抽出來扔在地上,眼睛從下往上端視著巴爺,“你是哪個莊子的?怎麼不走大路鑽樹林子呀?”
巴爺擔心小敏的安危,他沒時間繞圈子,直入主題:“長官,俺是八里莊的,劉蹶子是俺的堂弟,他喜歡吃清蒸魚,俺為了他起了個大早去河邊趕潮,潮水不大,魚不多,徒手抓魚也不行,俺回去找鄰居借一張漁網,等大潮來了給它們一鍋端。”
“喔,是劉保長的親戚呀,俺給他家送過煤,聽說他的親戚朋友都在皇協軍裡做事,很得井上中尉的賞識。”樑子赧然一笑,向巴爺抱抱拳,“咱們都是一家人,劉蹶子,不,劉保長是俺李叔的摯友,他們二人經常坐在一起喝酒。”
李老槐愣眼巴睜,他不明白樑子話裡的意思。
劉蹶子佛口蛇心,黑道白道兩頭吃,仗著許洪黎和日本人的器重,敖世輕物,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裡,李賴見了他都要搖尾乞憐,李老槐一個小小的片警哪有資格與他坐在一張酒桌上推杯換盞?
李老槐的臉“刷”一下紅到耳根,變成了紫茄子臉,他不尷不尬地嘿嘿一笑,伸出右手小拇指剔剔後牙槽,噘嘴咂舌向草叢裡啐了一口,他的眼珠子盯在草地上,上面落著一串泥腳印,一直延伸進路旁的蒹葭叢,那麼清晰,這串腳印不像是大人的,也許是哪家的孩子竄進了樹林,他冷不丁從肩上摘下了步槍,端在手裡拉開槍栓,朝著草叢裡“砰”開了一槍。
突如其來的一聲槍響驚飛了草叢裡棲息的一群鳥,烏泱泱騰空而起,荊棘枝刮下它們一簇簇羽毛,在半空飛揚;幾個偽軍跑到李老槐身邊,七嘴八舌問長問短;巴爺騰出一隻手插進了後腰,他摸到了菸袋杆。
樑子趁亂退後一步,靠近巴爺,小聲嘀咕:“這些抗力都是孟正望的人,只有李老槐才能把他們帶到那艘貨船上。”
巴爺點點頭,把雙手插進腰裡繫上褲腰帶,眼睛看著李老槐一張面帶橫肉的臉,“李長官,如果沒俺的事,俺不打擾您了,俺走了。”
“走吧,走吧,給劉保長帶個好,俺李叔從淺灘壩口回來請他喝酒。”樑子說著把臉轉向李老槐,低頭哈腰,“李叔,咱們趕緊上路吧,耽誤日本人的事可不是鬧著玩的,弄不好要掉腦袋的。”
李老槐瞥睨了身旁偽軍一眼,意思是讓他盯著巴爺。
嘈雜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小敏從坑底爬了起來,身旁是蓊蓊鬱鬱的葎草,頭頂上的天像井口那麼大,一米多高的荊棘耷拉在坑沿下,濃密的黑麥草包裹著那塊天、那塊亮,霧氣昭昭,她的小身體猶如陷進了扎人的深淵,進退維谷。
在坊子碳礦區沒見過這麼多的草,火車道附近的堤壩上生長著疏疏朗朗的牛筋草和幾棵永遠長不高的小樹,運煤的火車來來回回撕扯著它們孱弱的身體,儘管這樣,每棵樹、每棵草努力地活著,每年春天都會生出新的嫩芽,為黑暗增添了一絲綠色。
在紅房子和酒館旁邊的三岔路口生長著一棵香樟樹,年齡比爹的歲數大,褐黃色的樹幹筆直挺拔,枝葉茂密,吸引著喜鵲在上面築巢,也吸引著礦區的頑童,每次從火車道撿煤渣回來,他們都要在那棵樹下嬉鬧,一個個爭先恐後往樹上爬,騎在樹枝上往下扔石子,蜩螗羹沸的聲音傳出很遠,惹急了住在紅房子的女人,窈窕淑女變成了刁鑽刻薄的潑婦,雙手叉著腰又蹦又跳,時而嚼齒穿齦罵野孩子沒有教養,攪擾她們的清淨;時而流著淚哭訴心裡的委屈,把她們的不幸遭遇強加在了調皮搗蛋的孩子們身上。
小敏白天一般不去那棵樹下玩,倘若天黑了爹還沒有回家,她就跑到那棵樹下等著,有時候她也會爬上樹幹,躲在稠密的樹葉後面,靜靜地俯瞰著大地上的景色,路燈閃爍著鬼魅的光,穿過了橢圓形的綠葉,灑在泥濘不堪的小路上,燈影裡出現了一群疲憊不堪的身影,互相簇擁著踏進了路旁的酒館。
紅房子門口掛著高高的紅燈籠,璀璨的燈光在風裡蹁躚,映紅了一張張濃妝豔抹的臉,一個個羽衣飄逸,笑靨如花,手裡甩著香噴噴的手絹,團扇遮住嗤嗤笑的紅唇,交頭接耳聊侃著一件件糗事,眼珠子撩撥著酒館裡的男人。
小敏聞到了酒香,聽到了酒碗碰撞的聲音,孃親活著時曾囑咐她千萬不要踏進酒館,那裡面有酗酒滋事的酒鬼,嘴裡沒有一句人話,確實如此,爹和工友的醉話穿透了酒館的門和窗戶,跑到了大街上,迴盪在夜空裡。
“俺顧家不缺錢,有需要錢的兄弟儘管開口。”
“虎皮呀,有你這句話撂在這兒,兄弟們心裡敞亮,以後遇到剜肉補瘡的事情,俺們定會向你開口。”
喜歡佔小便宜的人立刻瞪圓了眼珠子,臉上暴起一道道青筋和姦笑,“虎皮呀,如果你身上有兩個銅板,先借俺用一用,過幾天發了工錢還給你。”
“有,俺身上怎麼會沒有兩個銅板呢?”爹用手背抹抹下巴頦上滴落的酒水,在掣襟露肘的衣襟上擦擦手,從腰裡摸出僅有的兩枚銅板遞過去。
爹借出去的錢從沒有人換回來,即使這樣,爹依舊在酒桌上大包大攬,所有的酒水錢他一個人掏腰包,他身上沒錢就在櫃上打個欠條,到了年關,酒館掌櫃的讓小夥計舉著欠條到家裡吵鬧,孃親又氣又急,她給討賬的連連作揖,她身上拿不出一個銅板替爹還欠下的賬,只有愧疚的話,還有傷心的淚。
“俺虎皮有手藝,明兒俺去村子裡殺豬,一個銅子也不會缺你們的。”爹的話是實話,他手裡有了錢第一時間給酒館送去,然後再擺上一桌,與工友一醉方休,如果不是掌櫃的說關門打烊了,他也不會想到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