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怕(第1/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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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子扔下了江德州,離開了張家大車店。
風從馬廄裡拽出一綹綹苜蓿草在院井裡跳躂,西廂房的門大敞著,小敏坐在灶臺下,灶堂的火舌舔著灶口,映在她的小臉上,兩串晶瑩的淚水悄然無聲地滑落,昨天晚上戚世軍和江德州一起去了趙莊,到現在不見蹤影,她心裡著急,又不敢多問,她怕,怕聽到不好的訊息。她擦擦手站起身,從牆上摘下鐵勺子續進鍋裡推推鍋底,一縷縷熬渣子粥的香味鑽出了屋子,在院井裡飄蕩。
江德州側著身子躺在北屋的炕上,他瞪大腫脹的眼睛盯著模模糊糊的窗戶,窗玻璃上映照著屋裡的情景,西牆根有張長方形的桌子,小伍佰站在桌子旁邊,手裡玩弄著一個陀螺,嘟嘟囔囔:“這是俺爹給俺做的,他說冬天河水結了冰,帶俺去冰上趕陀螺玩。”
聽到小伍佰的話,江德州心裡一顫,黯然神傷。
時間靜默了一盞茶的工夫,老人沙啞著嗓子說:“伍佰,你去把敏丫頭喊過來,俺有話對她說,你再告訴那個招娣,讓她先留在院裡,哪兒也不要去,看護好東廂房的女孩。”
“嗯”小伍佰應了一聲,轉身撩起門簾躥了出去。
江德州艱難地翻了個身,眼神穿過了半拉門簾眺望著屋門口,兩行眼淚順著他清癯的臉頰滑落。
鬼子往淺灘壩口調遣了三支精銳聯隊和數百名皇協軍,計劃用貨輪做誘餌一舉殲滅八路軍游擊隊,鬼子來勢洶洶,有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氣焰,羅一品提前預料到了鬼子的企圖,她沒有放棄這次危險的任務,親自帶隊潛伏在了淺灘壩口附近的村莊,敵我力量懸殊,許連成和趙山楮他們從日照趕回來至少需要兩天的時間,坊茨小鎮附近的民兵還沒有過河,只有近在眼前的褸衣幫才能解燃眉之急,讓誰去龍口峽搬救兵呢?張媽做事風風火火,說話嘁哩喀喳,裘兆熠唯我獨尊的性格絕不會聽她擺佈,怎麼辦呀?
小敏手裡端著一盆水走進了北堂屋,繞過中間屋走近西間屋門口,“江伯,您找俺嗎?”
“敏丫頭,進來吧。”江德州吸吸鼻子,抬起衣袖揉揉眼睛。
小敏用肩膀挑著門簾踏了進來,她徑直走到西牆根,把手裡的木盆放在桌子上,從水裡撈出一塊毛巾擰了擰,走近炕沿,“江伯伯,張媽給您去請郎中了,她走時讓俺熬鍋粥,粥熬好了,俺給您擦擦臉,洗洗手,待會俺喂您吃飯。”
“丫頭,丫頭,”江德州連著喊了兩聲,他不知怎麼開口?又不能不說,“丫頭,羅一品她們有危險,俺想去龍口峽找裘兆熠下山幫忙,可,俺這身子骨……俺思來想去,想讓你跑這趟腿。”
“江伯伯,您的話什麼意思?”小敏瞪大了眼睛,羅一品是許家的少奶奶,也是二姐夏蟬的恩人。
夏婆子從坊子碳礦區搬到灣頭村那年,夏蟬才六歲,生活來源全靠夏婆子替人家接生換幾個銅板,誰家女人天天生孩子?沒有生意做,母女二人就要餓肚子,小小年紀的夏蟬拿起了砍柴刀,每天早早上山砍柴,下山賣柴,羅一品見她可憐,經常送她一些點心。
夏蟬曾告訴小敏說,她和養母之所以沒有餓死,承蒙羅家的賙濟,有機會她要報恩,報夏婆子養育之恩,報街坊鄰居施飯之恩。
想起可憐的二姐從小吃苦受累,小敏潸然淚下,她知道沒飯吃餓肚子的滋味,滴水之恩,湧泉相報,她要替二姐報恩。
“江伯伯,俺去龍口峽。”
小敏挎著籃子走出了張家大車院,沿著門外的小道往西走了一段路,踏進了左側的麥田,踩著泥濘不堪的畦埂磕磕絆絆往南走著,遠處的林子和林子上面露出的山尖,飄渺著淡淡的煙霧;近處的麥田裡人影攢動,麻雀成群,潮溼的風拂起一層層微黃的麥浪;溝坎旁邊的草地上追逐著幾個頑童,他們一會兒趴在草叢裡逮螞蚱,一會兒追著麻雀上躥下跳,嘻嘻哈哈的笑聲在田間地頭回蕩。
整理溝渠的莊稼漢停下手裡的活計,往後閃閃身子給小敏讓出一條路,嘴裡叫喊著自家的孩子:“多逮幾隻螞蚱,待會爹騰出手給你們燒著吃。”
一個老孃們從麥田裡站起身,她一邊用拳頭捶捶腰,一邊尖著嗓子唸叨:“不要聽你爹的話,敗家爺們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刮碎了衣服沒有布打補丁。”
從另一片麥田裡走出一個歲數大的女人,她的五官長得有點像趙媽,她的胳膊上挎著一個裝滿野菜的竹籃子,她的手裡拎著一把小鋤頭,走到地頭上,她把小鋤頭在一塊石頭上刮擦刮擦,直起腰與小敏打了個照面。
“吆,這是誰家的丫頭呀,真俊,以前怎麼沒見過呀?”
小敏向女人點點頭,匆匆走過她的身旁,走出一段路,還能聽到身後幾個老孃們嘰嘰喳喳:“看穿戴不像一般人家的姑娘,她的長褂舊歸舊,纖塵不染,頭髮梳得精緻,準是大戶人家的丫頭,她這是去哪呀?前面荒山野嶺的,山上有土匪出沒,她不怕嗎?”
“山上土匪不殺人,聽說還救濟窮人呢。”
“吃飽了撐的,多管閒事,自家的事情還顧不過來呢。”一個男人悶聲悶氣地吼了一嗓子,“彌河水今天漲大潮,咱們的田畦地勢凹定會遭殃,若是再來一場大雨今年又會顆粒無收,俺只能去礦區挖煤,你帶著孩子去討飯吧。”
隨著男人的話音,灰白色的天空瞬間陰沉了下來,風捲著霧氣四處流竄,墨色的雲從天際之間滾滾而來,一群烏鴉從樹林裡飛起來,嘴裡喊著不吉利的話,淒涼的叫聲在氤氳裡盤旋。
風吹亂了小敏額頭上的劉海,她擎起手,把那綹擋住眼睛的亂髮抿到耳後去,撩一眼身後的麥田,一個莊稼漢蹲在田埂上抽菸,他的菸袋杆上墜著一個煙荷包,隨著他翕動的嘴唇悠盪,煙窩上飄渺著一圈煙霧,跳動著一點點小火星,灰濛濛的天色包裹著他的臉,看不清他的模樣,他一邊深深嘬著菸嘴,一邊向麥田裡的女人吼叫,不知他喊些什麼?佝僂的背影特別像巴爺。
巴爺很少笑,很少說話,他眉頭聚著一條深深的豎紋,沒事的時候揹著手在院子裡走來走去,他手裡攥著長長的煙桿,煙荷包在他屁股上來來回回甩打著,晌午的陽光拽著他佝僂著的背影,像一隻河裡的大蝦,小敏忍不住會笑,他也不生氣,嘴裡沒有一句責怪的話。
“真是好脾氣。”這句話是潘嬸送給他的。
巴爺身上總穿著一件灰色的老布長褂,兩個袖口和胳膊肘有幾塊大補丁,髒了也不捨得脫下來洗洗,那是潘嬸給他做的,他不能隨便下山,不能天天看見他心愛的女人,穿著那件衣服他心裡踏實。
有時候巴爺也會偷偷溜下山,回來時他的腳步歡快,默默站在院井裡,高高昂著頭頸眺望著快亮的天,黎明漸漸拉開了黑色的帷幕,他的眼睛裡多了兩束星瀾。
海仔嗤嗤笑著聊侃他,問他是不是去了潘家村。
他會用長煙杆敲海仔的頭,“你小子淨胡思亂想,沒有一點兒正經,俺就不能去見見老朋友了嗎?”他一邊說著,一邊蹲在鍋灶前點上一袋煙,嘬了一口,吐出一圈長煙,好像把心中所有的怨氣和苦悶都吐了出來。
巴爺每次下山回來,都會給小敏帶回一包食物,不是兩塊油炸糕,就是一個芝麻火燒,今日想想回味無窮。
抬起頭,眼前是一片一望無際的樹林,樹冠密密麻麻遮擋著頭頂,看不清天的顏色,小敏大著膽子竄進了樹林,滿地都是枯枝爛葉,走在上面沙沙響;蔓藤纏繞著荊棘,織成了一張張蜘蛛網,煙熅穿透了網眼傾瀉在腳下;幾隻畫眉鳥在枝頭低唱,樹根下的蛐蛐在拉二胡,偶爾還能聽到高一聲低一聲的蛙鳴,伴隨著河水撞擊崖石的聲音,似在耳邊,又似在樹林的外面。
不知走了多久,前面出現了一條林蔭小路,彎彎曲曲、細細窄窄,並排只能走兩三個人,路面上落著一串馬蹄印,有新的,有舊的,踩爛了一片花草。
耳邊傳來了撲騰撲騰的腳步聲,腳步聲裡摻雜著槍栓與皮帶扣碰撞聲,莫非是鬼子?小敏的眼睛飛快地掃過四周,小路南側矗立著一塊兩米多高的石頭,石頭旁邊蒹葭萋萋、荊棘叢生,在這之前小敏沒見過荊棘樹,不知道它的鋸齒會扎人,她扭身鑽了進去,她的腳丫子沒落地,荊棘上的刺鉤扎透了她的手指,疼得她額頭冒汗,她想退出來,來不及了,路上的腳步聲、說話聲越來越近,情急之下她用胳膊上的菜籃子推開一條路,硬著頭皮往深處走了幾十步,站住腳,把受傷的手指頭含在嘴裡吮吸著,眼神穿過了藤條的空隙,屏息凝視著外面的動靜。
崎嶇不平的山路上出現了一支隊伍,中間走著二十幾個抗力,他們赤裸裸的大腳丫踩踏著疙疙瘩瘩的地面,碾壓著急促的喘息聲;隊伍前後躥騰著幾個偽軍,他們手裡握著三八大蓋,動不動朝著走得慢的抗力踢幾腳,嘴裡吆喝一聲:“快走,不要磨蹭時間,皇軍說中午十二點之前必須到達淺灘壩口。”
李老槐和樑子並排走在隊伍的前面。
樑子身上穿著一件沒有衣袖的小褂,敞著衣襟,身上的肌膚黑乎乎的,像下井的煤黑子;胸脯上滾動著大顆大顆的汗珠子,像耕地的犁,犁出一道道黑白分明的溝壑;他頭上戴著一頂破草笠,帽簷下壓著兩條劍眉,一雙大眼睛深邃又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