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廖師傅心裡江德州是長輩,是個優秀的老人,值得每個人尊重,他討厭別人拿著可憐的老人開涮,他舉著鐵鍬嚇唬冥爺說:“你歲數大了歪心思不少,你再胡說八道俺絕不會輕饒你。”

冥爺不敢與廖師傅撕破臉皮,他的身體一年不如一年,身邊需要人,再說趙媽對他也不薄,這麼多年都是她幫他縫補衣衫,他很知足,他是小肚雞腸,不願意和江德州平分那份溫馨。

“呵呵,俺睡著了,真是老了呀。”江德州抓起桌上油乎乎的破氈帽扣到頭上,惺忪的眼神瞄著窗外,“天快黑了,張貴還沒有回來嗎?”

小敏搖搖頭。“江伯,舅姥爺和許老太太他們好嗎?趙媽她好嗎?”

江德州清清乾巴巴的嗓子,不疾不徐地說:“他們都好,只是,前段日子,趙媽她病了,唉,那個女人不容易,操勞了大半輩子,該享福的年紀,身體又垮了。”

趙媽是個說話柔和、態度安詳、做事有分寸的女人,刁鑽古怪的冥爺也謙讓她三分,許老太太和舅老爺也沒有把她當外人,處處表示出對她的關切與尊重。

趙媽把小敏當自個的孩子,耐心教給她刺繡的手藝。“丫頭,手藝壓不死人,多一門手藝多個吃飯的碗,餓不著。”

“江伯,俺,俺想回許家看看趙媽,可以嗎?”小敏瞬間淚眼婆娑。

江德州扶著桌子顫巍巍站起來,他心裡有好多話要說,不敢說。趙媽是個好女人,一天到晚地忙活,像個轉動的陀螺,她是用忙碌忘記心裡的痛苦,忘記丈夫的死,上個月她又失去了沒過門的兒媳婦,兒媳婦懷了她老趙家的娃娃,沉重的打擊來的太突然,她無法接受,一病不起。

“人老了,沒有不生病的,她身體本來就弱,刮陣風都會生一場病。”江德州躲閃著小敏擔憂的眼神,他一邊向店門口走著,一邊囑咐:“丫頭,過會兒張貴回來,你們跟著他去大車店,天黑了儘量不要到處亂跑,這兒不是趙莊,看著河水平靜,下面暗流洶湧。”

大街上,紅色的天際線黯淡了下去,多了一種墨色的油彩,落日的霞光慢慢收斂,撒在每家店鋪的窗戶上。江德州傴僂著身體走到門口,扶著門框往藥堂方向探探身子,他的眼簾裡出現了那個乞丐,他的心底頓然升起一股暖意,這股暖意霎時流遍全身,讓他感覺踏實了許多,他迫不及待地向臺階下竄了一步,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了汽車喇叭的聲音,劃破了寂靜的街道,他急忙收回了邁出去的腳步,往臺階上站了站。

小轎車由遠至近,拖著一條烏煙瘴氣的尾巴,在麵館門前掉了個頭,停在榆樹下,車窗上閃現出一張濃妝豔抹的臉,一頭波浪捲髮蓬鬆有致,一對金耳環蕩在她的腮幫子上,戲謔的唇角向上翹起,一雙嫵媚的狐狸眼瞟覷著窗外。

從藥堂裡張張慌慌跑出一個小夥計,畢恭畢敬走到轎車一側,隔著窗玻璃往車裡巴頭巴腦。

司機跳下了車,繞到車子右邊伸出雙手,身體前穹,撅著屁股開啟車門,抬起右手護住車門上沿,頜首低眉,“二小姐,咱們到了。”

許洪黎不疾不徐邁下車,她在車前伸了個懶腰,打了一個哈欠,往前扭扭胯部,眼角習慣性地瞄向四周,她的眼珠子凝睇在麵館的窗戶上,一抹晚霞照在玻璃窗上,映著一張俊俏的小臉。

藥堂夥計哈著腰向許洪黎面前蹭了一步,雙手一前一後指著店門口,“二小姐,您好,快裡面請,俺師傅在屋裡為您碾藥,不能親自出來迎接您,請原諒。”

“俺想涼快涼快,告訴你師傅,不要著急。”許洪黎往後退了一步,身體依靠著車門,從手提包裡掏出一鐵盒煙,眼珠子掃視著麵館門口,門口臺階下站著一個面無表情的夥計;臺階上,一個邋遢的老人手搭涼棚往街上瞭望。

“江德州,”許洪黎在心裡嘀咕:“這個老東西怎麼會在這兒呢?”

江德州撩起長褂衣襬跌跌撞撞奔下臺階,離著小轎車一段距離站住腳,抱拳鞠躬九十度,“二小姐,真的是您嗎?聽說您經常到呈祥藥堂來,俺在這兒侯著您,俺想,俺想向您討份差事,望您可憐可憐俺無依無靠,賞給俺一個看門的營生。”

“吆,是江管家呀,你什麼意思呀?你已是行將就木之人應該安坐待斃,不要四處跳躂,你想乞討幾個銅板,直接說就可以,不必繞圈子。”許洪黎撇撇嘴角,從煙盒裡抽出一支菸,捏在右手裡,怪聲怪氣地嘟噥:“聽許家下人說,舅老爺囑咐直管家,許家的門永遠為你敞著,你怎麼不去找他呀?”

“俺不去找他,他那個臭脾氣俺受不了,給俺一口吃的要念叨半輩子,俺也是要臉面的人呀。”江德州嘴裡的話一出口懊悔不跌,心生慚愧,為了討好許洪黎他不得不說違心的話。

海秉雲說:許洪黎長著一顆豺狐之心,兇狠狡詐,為了不引起她的懷疑,必須豁出去一張老臉,懂得舍小取大。

“江管家,麵館裡面那個丫頭是誰呀?俺看著怎麼那麼面熟呀?”

江德州裝出耳聾的樣子,用一隻手罩住耳朵,眯縫著眼睛,眼角聚起一堆褶皺,嘴裡嚼著唾沫星子,“二小姐,俺江德州年輕時候也是風骨峭峻的男人,人都說好漢不提當年勇,老了,後悔了沒有在恰好的歲數娶房媳婦,不至於現在孑然一身,苟且偷生。”

江德州的話讓許洪黎驚悸了一下,她把菸捲頂在下巴頦上,目光呆滯,她之所以每天往藥堂跑,是為了調節身體,眼瞅著奔四十歲了,沒有生下一兒半女,起先她懷疑是閔文章的問題,後來她跟了井上三年,也沒有開懷,她開始著急。

一陣風吹過,撩起了她耳邊的劉海,蕩在她的嘴角上,她用唇角含住那綹頭髮,她心裡突生起一股溫情,自從在許家看到敏丫頭,她打心眼裡稀罕,小丫頭就像一塊柔柔順順的絲綢精緻細膩,溫溫婉婉。

“江管家,你需要錢嗎?”許洪黎避開江德州的話題,開啟手提包,在裡面摸了摸,摸到兩個銅板,她又放下了,從裡面掏出一張紙幣,在半空晃了晃,“你要說實話,那個敏丫頭怎麼會在八里莊呢?”

江德州心裡咯噔了一下,許洪黎眼珠子還挺毒,一眼認出了敏丫頭,這事掩蓋不住了,只能實話實說:“二小姐,她就是舅老爺身邊的使喚丫鬟,今年正月十五她嫁到了趙莊的孟家,她怎麼會在這兒呢?俺也沒有問,俺老了不想多事,儘量不去多嘴多舌,省得讓人煩。俺自個猜測她是從孟家跑出來的,唉,養媳婦在婆家是受欺負的,她一定是在孟家受了委屈……俺正在想,是不是跑趟孟家,把這事通知孟家的人,孟家準能打賞俺一頓飯,一頓酒喝,高興了還能給俺幾塊大洋,聽說孟家不差錢,那個孟老爺是商會會長。”

“江管家,沒想到你還有這種小心思。”許洪黎睺瞜了江德州兩眼,她是厭惡老人說話磨磨嘰嘰,耽誤她的正事。“江管家,你去把丫頭喊出來,就說許家二小姐要與她說說話。”

許洪黎把捏著紙票的手鬆開,紙票飄飄曳曳墜落,江德州急忙上前一步,雙手接住飄落的紙幣,“謝謝二小姐賞賜,俺這就去把丫頭喊過來見您。”

江德州話音未落,幾個日本兵跟著幾個偽軍走了過來,一個身穿黑色西服的女子走在最前面,她的個子不高,一頭短髮梳得油光鋥亮,一道紫茄子般的疤痕斜穿半張臉,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小春兒,她離開許家投靠了日本人,她有時候跟著雪蓮四處蹓躂,有時候跟著許洪黎到處躥騰。

小敏走出麵館剛巧與小春兒撞個正面。

“你?!你怎麼在這兒?”小春兒語氣氣憤,眼珠子跑出了眼眶向外凸凸著,如果眼睛能吃人,她恨不得把小敏吞進眼裡嚼得稀巴爛。

小敏沒理睬小春兒,她徑直走到許洪黎面前,恭恭敬敬行了個萬福禮,“二小姐,您好!”

“敏丫頭,你怎麼會出現在八里莊呢?”許洪黎瞪了小春兒一眼,轉過身笑眯眯走近小敏,“聽說你嫁給了孟家二少爺,他們孟家人對你好嗎?”

小敏深深垂著頭,她不知怎麼回答,囁嚅了半天:“回二小姐的話,孟家人對俺很好。”

“是嗎?你這麼晚怎麼還不回家呢?”許洪黎往前又走了一步,盯著小敏的臉,這張軟軟柔柔的小臉像初春的白雪,額頭上滲著細細的汗珠子,雅潔如玉,她情不自禁地伸出一根手指撩撩小敏黏著汗水的劉海,語氣裡多了和藹,“丫頭,你出汗了,這天氣不熱呀,你不要著急,如果孟家人欺負你,我替你去討回公道,如果你想回孟家,我讓司機送你回去。”

小敏千方百計離開孟家是去找小九兒,她怎麼能空手而歸呢?“回稟二小姐,其實,是孟家大小姐打了俺一巴掌,俺心裡不好受,就跑了出來,俺想去張媽家住一宿,然後,等俺心情平穩了再回孟家。”

“張家?!你是說沙河街張家火山鋪子的張家嗎?他們家在莊子南邊有個大車店。”許洪黎對張家很熟悉,張家在沙河街時名聲遠揚,行善好施很得街坊鄰居尊敬,張家婆姨每次在街上看到她都會遠遠地打招呼,鞠躬問好,無論是仰慕她,還是敬畏她,總比那些不識抬舉的鄉鄰強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