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怔(第1/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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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德州慢慢撂下布簾,岣嶁著身體向屋裡磕絆了兩步,顫抖的手摁在鍋臺上,兩行淚水從他的臉上滑落,一滴滴落在地上的玉米秸上。
大家面面相覷,不知怎麼安慰老人?張貴默默繞過老人的身邊,走出屋門口,一群黑色的烏鴉尖溜溜叫著,斜飛過院井。
一個月前,夏蟬去蟠龍山送藥品路徑沙子嶺村,她發現村旁的山坳里人影攢動,受驚的麻雀四處逃竄,恍恍惚惚有人竊竊私議,她悄悄走過去察看,一看嚇一跳,山溝裡躲著荷槍實彈的鬼子兵,還有如履薄冰的偽軍,大約有一個連的兵力。一般情況下鬼子白天很少鬼鬼祟祟行動,除非他們吸取了前車之鑑,怕遭到八路軍游擊隊的襲擊而提前了掃蕩計劃,或者他們接到了準確的訊息,村子裡住著游擊隊的人,他們想要抓活口。
的確如此,村子裡駐紮著蟠龍山上的一個小分隊,隊長是張家的大丫頭張嵐,她的妹妹去年嫁到了沙子嶺村,羅一品知道她對這個村子地形熟悉,安排她下山轉移村民。
張嵐安排了戰士在村口守護,一旦發現鬼子蹤影就鳴槍示警,狡猾的鬼子沒有走大路,沿著山溝匍匐前進,眼瞅著離著村子越來越近,夏蟬顧不得多想,從脖子上解下紅圍巾包好藥品,塞進了路旁的草垛子裡,從懷裡抓出手槍朝著走在後面的一個鬼子開了一槍,一聲清脆的 槍響劃破了靜謐的山谷,霎那間鬼子亂了套,當他們發現山坡上站著一個挺著大肚子的村姑時,他們臉上露出了猙獰的冷笑。
夏蟬知道無法順利脫身,她用手摸摸隆起的肚子,心酸不已,孩子剛剛五個多月,卻要與她共同赴死,時間容不得她多想,凶神惡煞的鬼子越逼越緊,她從襖袖裡掏出了爹留給她的手榴彈……
夏蟬犧牲的訊息傳到了蟠龍山,許婉婷抱著那塊紅圍巾哭暈過好幾次,她不相信這是真得,她與夏蟬是結拜姐妹,她們二人同時做了新娘,同時懷了孩子,秋收季節孩子就會出生。
那天她與夏蟬坐在一起給孩子取名字,她半開玩笑地說如果二人生下一男一女,兩家人結為親家,萬萬沒想到,短短几天二人陰陽相隔,此生難以相見。
感情脆弱的許婉婷經受不住打擊病倒了,夏蟬對她有救命之恩,那個破舊的大車店,那個陰暗的馬廄,那個冰冷的拴馬樁,那是一場噩夢,她以為她會死在那兒,當從窗戶外面傳來一個銀鈴般的聲音,她用盡全身力氣呼救……當她醒來時,眼前是一個梳著短髮的男孩,一雙漂亮的大眼睛帶著好奇與憐憫。
“你別怕,俺是女孩……”羞怯的聲音,嬌媚的芙蓉面,臉頰上的緋紅歷歷在目,讓許婉婷永生不忘,更痛苦不堪。
羅一品本想安慰一下許婉婷,她話未出口淚先流。
“你要吃飯,要打起精神,咱們不能讓夏蟬白白犧牲。”羅一品哽咽難言,夏蟬是個可愛又善良的女孩,自小上山砍柴,到集市上賣柴,竭盡全力照顧年邁的養母,參加抗日遊擊隊後,小丫頭把生死置之度外,與心愛的男人並肩作戰,在炸鬼子火車道時負過傷,差點丟了命,傷口沒有痊癒又回到了戰鬥崗位,一次一次把禁銷藥品從鬼子眼皮底下送到蟠龍山,一樁樁事蹟記在每個蟠龍山兄弟的心裡。
江德州為此事常常自責,老淚縱橫,他希望那天取藥、送藥的是他,他已經土埋半脖子了,活著沒有多大用處,這個固定的念頭總是在他的腦海裡出現。
“江伯伯。”戚世軍給江德州遞上一塊手帕。
江德州猛地驚醒,今天還又重要的事情要做,沒時間難過,他抓著衣袖抹抹滾到下巴頦下的淚水,往屋門口踉蹌了一步,抬頭看看院井的天,橙紅色的夕陽撒在東廂房的牆上,拖著少許的灰塵在半空遊走。“俺是看到敏丫頭想起了夏蟬姑娘,……唉。”
“江管家您不要再難過了,咱們都是把頭別在褲腰上做事,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兒……”貴有茂把腰上的圍裙解下來掛在門後面,扒拉著眼珠子往飯廳裡瞅了兩眼,回頭看著戚世軍說:“你小子腦子不要開小車,俺去一趟彤家酒館,你幫俺照應一下店鋪,夥計在外面盯著,有事他會吆喝你的,儘量不要惹事生非。”
“三叔,您去吧,告訴呂哥,今天晚上俺不能跟你們去淺灘壩口了,俺和江管家去趙莊。”
院井裡,張貴蹲在北牆根下抽菸,他的後背依靠著牆垛子,一圈圈煙霧繚繞在他的臉上,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風撞擊著兩片破院門“咣噹咣噹”響,牆外面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不怕人的麻雀站在屋簷上啄食著青瓦下的石蓬花;那條黑狗臥在西牆根下,瞪著圓溜溜的眼珠子瞅著門洞子,驀地,它前爪支撐著地面跳了起身來,抖抖尾巴,一陣風似的跑進了廚房,繞著江德州轉圈圈。
江德州撩起長袍下襬,一屁股坐到門檻上,他伸手一下一下撫摸著狗的脊背,這條狗跟在他身邊兩年多了,沒有大肉大魚給它吃,甚至有時候跟著他一起捱餓,它依舊不離不棄。
“老夥計,今天晚上俺出去辦點事情,你在這兒好好待著,如果俺回不來,你跟著那個男人走。”江德州用手掌指指門口臺階下的張貴,“他家有肉吃,比跟著俺享福。”
黑狗似乎聽懂了江德州的話,它嘴裡一邊嗚咽著搖頭擺尾,一邊伸著舌頭舔舐著老人的大手。
“江管家,您在叨咕什麼呀?”張貴把煙桿從嘴裡抽出來,向屋門口斜睨了一眼,“俺看,今天晚上還是讓俺替您跑一趟趙莊吧。”
江德州倏地站起身,臉上換了一副冷峻之色,聲音嚴厲,“不可以,你們的任務更艱鉅,你馬上去趟戚鐵匠家,囑咐他們儘量速戰速決,在許洪黎到家之前撤出沈家,不要節外生枝,畢竟咱們人手不夠,不能戀戰。”
張貴性格中厚淳樸,反應不遲鈍,知道孰輕孰重,他“騰”跳起身,抓著煙桿把煙窩在鞋底上磕了磕,“好,俺這就去戚家把您老的意思告訴他們。”
“張貴,你速去速回,回來把敏丫頭和那個日本女孩帶你家去,告訴你婆姨,就說俺江德州給她添麻煩了。”
飯廳裡,小敏把一碗麵送到琴絃子面前,又遞給她一雙筷子。
“謝謝你!”琴絃子雙手合十抱在胸前,深垂著頭,自從她來到中國,還沒有哪個人對她如此好,給她買鞋子、請她吃飯,她的眼睛裡瞬間溢滿了淚水,一串一串撒在她的手上。
江德州蹣跚著腳步走出了廚房來到了飯廳,他徑直走到一張桌子前,抓下頭上的帽子放在桌子上,彎腰從桌子下面拖出一條凳子,把長袍前裾往前一扔坐了下去,抬頭看著小敏說:“丫頭,貴老三是多面手,不僅會炸油果子、擀麵條,還會下河捕魚,他做的紅燒魚色香味俱全,只可惜他的買賣剛開業不久,知道的人不多,以後你帶著你的朋友經常過來坐坐,給他捧個人場。”
小敏不懂江德州話裡的意思,她木然地站起身,回應了一聲,“是,江伯。”
“丫頭,坐下,坐下吃麵,不必介意,俺沒有其他事兒,只想在這兒坐坐歇歇腳。”江德州抬起大手從上往下忽閃著,示意小敏坐下。
琴絃子餓壞了,她的頭埋在碗沿上,右手環摟著碗,左手抓著筷子往嘴裡扒拉著麵條,麵湯子和菜湯子濺在她髒兮兮的小臉上,她擎起巴掌胡亂地抹抹臉,繼續埋頭狼吐虎咽,不一會兒,一碗麵條見了底,只剩下一點湯,她又把湯倒進了嘴裡,最後用舌頭舔舔嘴唇,嘴角上揚,露出一抹饜足的笑。
江德州悄悄觀察著琴絃子的一舉一動,這個女孩很瘦,瘦小的臉上沒有肉,眉眼長得勻稱,眼睛不大,並不難看,上唇有點長,正好遮住了兩顆半截前門牙;吃相不拘小節,不知道她曾經歷過什麼?繡舞子是個心思縝密的女人,為人狡猾,明知道日本人發動侵華戰爭不對,她不僅委身於一個惡貫滿盈的日本軍官,還為日本人收集情報,在青峰鎮發展漢奸,這樣一個浮頭滑腦的女人,她的女兒怎麼會流落他鄉呢?
小敏沒有一點食慾,不是不餓,肚子叫了半天了,心煩意亂的事情堵到了她的喉嚨,塞不進一口水,她把眼睛投向窗外,對過的巷子裡傳來幾聲狗叫,屋脊上的煙囪裡冒著裊裊炊煙,有的黑煙滾滾,有點青煙淡淡;從地裡回來的男人,肩上扛著鋤頭和鐵鍬,赤裸裸的大腳丫子“撲騰撲騰”砸著地面,趟著一流流泥水敲開了自家搖搖欲墜的破木門,窠臼轉動的聲音蓋過了他們疲憊的喘息聲;風拽著幾縷玉米秸子在泥糊糊的地面上旋轉,幾個破衣爛衫的小孩在街道上穿梭,翻找著牆根下的垃圾;從彌河裡升起的水霧越來越厚,隨著下弦的暮色,籠罩著山林、田野、八里莊。
藥堂牆角蜷縮著一個蓬頭跣足的乞丐,高大茂盛的榆樹投下斑駁的影子,撕扯著一縷餘暉照在他的身上,看不清他臉上的模樣,一頂破氈帽遮住了他的半張臉,扎煞在帽簷外面的頭髮亂糟糟的,上面粘著草屑子;沒有前衣襟的長褂包裹著他寬厚的肩膀,袒露著髒兮兮的前胸,腰上繫著一根草繩子,褲子很短,只到膝蓋,露出兩條黑乎乎的、毛楂楂的腿;他懷裡抱著一根棍子,手裡舉著一個破碗,嘴裡有氣無力地吆喝著,一雙銳利的眼睛穿過眼簾的亂髮,窺視著前面的街道。
小敏想起了白天幫助她和琴絃子的那幫乞丐,她捧起碗走出了麵館,徑直走到那個乞丐面前,把碗裡的麵條倒進了他的碗裡。
乞丐挪挪屁股想站起來,忽然意識到了什麼,趕緊低下頭,沙啞著聲音說:“謝謝,謝謝小丫頭。”
小敏搖搖頭,轉身走回了麵館。
江德州一條胳膊杵在桌子上,手掌託著腮幫子,眯著眼睛打盹,緊鎖的眉頭上聚起兩道深深的皺紋,不知有多少煩心的事情困擾著老人?老人身上的長褂已經泛白,胳膊肘上摞著兩個補丁,補丁也碎了,露著裡面的襯褂,看到這個破碎的補丁,小敏的心抽動了幾下,
聽舅老爺說,自從江德州做了游擊隊的聯絡員,每天腳丫子不著地,身上的衣服好幾個月不洗一次,硬邦邦的像掛了一層漿糊,他的歲數大了,眼睛花了,粗糙的大手捏不住一根針,趙媽可憐他,只要他踏進許家,就會讓他把身上衣服換下來,她拿去洗、拿去縫補,為這事冥爺常常晃著蓮花指,掐著嗓子在廖師傅面前搬弄是非,說趙媽看上江德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