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他是愗貞的父親。

文帝時常慶幸,不然還真不知道,儲君,還有這江山社稷,在他死去之後,該託付於何人。

“朕死後,你要好生輔佐愗貞,守住這片朕辛苦創下的基業。”

文帝聲音蒼涼。

“朕看不到江山一統了,未能在朕手中完成的千秋大業,朕希望在愗貞的手中,能夠得以實現。”

文帝抬起胳膊。

馮吉一愣道:“陛下……”

文帝以不容違逆地口吻道:“扶朕起來。”

縱然擔心文帝的身體,可馮吉卻是不敢違逆,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是。”將文帝小心翼翼地扶了起來。

彷彿是迴光返照一般,纏綿病榻多日的文帝,竟是下了床,在馮吉的攙扶下,勉強站穩,然後一步步向殿門走去。

“朕已經寫好了遺詔。”文帝步履緩慢,說話也是緩緩道來,“新君,還有這片江山,就託付給你了。”

陸沉躬身拱手,眼看著這一代雄主即將就要油盡燈枯,化為灰燼,心裡亦不是個滋味。

廢了好大功夫,文帝才走出殿外,望著被冰雪覆蓋的皇城,望著無垠廣闊的浩瀚蒼穹,他推開馮吉,獨自艱難站直身體,張開雙臂,似乎要將一切都抱在懷裡。

“陸沉,你說,朕這個皇帝,做得如何?”

他闔上眼睛,問向陸沉。

陸沉道:“陛下乃古往今來第一明主,天下子民賓服,後世亦當流傳陛下之雄才偉略、不朽功績。”

儘管明知這是奉承之言,但文帝仍是不由開懷大笑。

“這片江山,交託於朕手中之時,尚還是國弱民窮,外有蠻夷環伺,內有權臣當道,官場蠹蟲遍地,百姓苦不堪言,是朕,勵精圖治,嘔心瀝血,震懾蠻夷,貶權臣,清蠹蟲,開疆拓土!如今大齊之國力,已冠絕諸國,我大齊軍隊,橫掃列國,無往不利,統一天下,指日可待!”

文帝豪情萬丈,可陸沉卻是能夠聽得出來,這位皇帝陛下話語中隱隱夾雜著的不甘和悲涼。

“回顧朕這一輩子,前半生寬仁德厚,而後半生,則極盡殺伐狠厲,恐怕不知道有多少人,暗地裡痛斥朕乃暴君,狠辣無情,窮兵黷武。”

文帝說著冷哼一聲。

“不過朕並不後悔,身為帝王,所做的任何事,都不可能錯!朕殺伐狠厲,乃是為開萬世不曾有之太平,創萬世不朽之帝國!哪怕後世說朕暴君也好,罵朕獨夫也罷,可成大事者,不拘小節,若朕依然寬厚,如何能使大齊強盛到如今這般地步!朕之功過是非,由得人評說!朕絕不後悔!”

文帝話音深沉,這些話已經在這位皇帝陛下的肚子裡藏了好久,到了臨終之時,他終於吐露出來。

陸沉明白,文帝對他說這些,是想要得到他的認同。

皇帝所言,無異於天條,誰敢不遵行,誰敢去質疑?

可身為孤家寡人的皇帝,難道就不想為人所理解?

尤其是文帝,他的身上,有太多的矛盾。

他打壓對大齊有功的儒家,狡兔死、走狗烹,帝王無情,一覽無遺。

他以血腥手段,洗滌官場,殘忍狠厲,幾為暴君!

他獨立公主之子為儲君,不聽勸諫,獨斷專行,更是為朝野議論紛紛……

他不是不知道,這個皇帝究竟該怎麼做,才能贏得天下人的讚頌,才能在史書上留一個“仁君”的評價。

可他卻不能那麼做。

太平盛世以懷仁,而戰國不休,卻是非得狠辣無情不可。

若想讓大齊這個羸弱的羔羊,變成兇悍的獅子,首先就得從他這位皇帝做起!

而事實上,他做到了。

如今的大齊,已經成了這個世間上最兇猛的獅子。

東晉如何?

南梁又如何?

便是以彪悍著稱的西楚,卻也不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