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雙手緊緊交握,筆直放在膝上,身體僵直。

“我……我還是擔心,怕我做不好……”

他含了幾分羞愧,低聲說道,袞冕前的幾道珠旒隨他方才猛烈轉頭的動作交纏,掛在了冕蓋之上。

去年春開始,朝廷作戰,他則被悄然送去東都,除讀書習法,更隨裴冀一道,巡行偏村陋巷,親歷四時農桑。

“聖賢道理,你比姑姑知道的必定多得多。”絮雨說道,“姑姑也不知如何教你。”

“你能告訴姑姑,去年一年,你最大感悟為何?”

李誨沉默了片刻,低聲道:“姑姑,我能說嗎?”

“但講無妨。”

“從前我極嚮往景升盛世,我以為,在那一場變亂之前,四海昇平,人人皆是安居樂業,天下更是無飢。去年一年,我跟太傅走遍鄉野,我方知曉,何為民生多艱!更叫我吃驚的,是我不止一次親耳聽到白髮老農說,如今他們的光景,比起二十年前已是好過許多了。景升朝最後那些年,徭賦不斷,差科繁重,他們一年四時不得休息。難有豐收,也只得粥菜勉強果腹,若逢荒年,賣田賣子者,比比皆是,乃至背井離鄉,有家無歸。而我去的地方,還是東都附近。想我國家之大,在那些偏遠之地——”

他因了激動,停了下來。

絮雨點頭。

“是,這些,早年姑姑在外之時,也有親歷。所以,裴太傅可有說,為君者,當如何應對?”

“邦畿千里,維民所止。德惟善政,政在養民。”李誨慢慢說道。

“公主!”

這時,值房門外,傳來郭果兒恭敬的請喚之聲。

“皇太孫當出。裴太傅親迎。”

絮雨起身,抬起手,將李誨袞冕前的旒珠整理了一番,令其整齊垂落,隨即笑道:“去吧。只要你不忘你此刻的感悟,則我聖朝所有將士,無論今日在的,還是已不在的,他們的犧牲,便有所值。”

李誨咬牙,慢慢,卻用力地點了一下頭。

裴冀帶著禮官,正等候在外。

絮雨送李誨到了門口。他行了幾步,忽然,又再次轉身,向她恭敬下拜,行完一禮,終於,他起身,朝著裴冀等人走去。

“……昔哲王受圖,上聖垂範。以賢而立,則王季興周,以貴而升,則明帝定漢。今有新安王誨,猗蘭毓祉,至性仁孝,承華虛位,率土繫心……宜立誨為皇太孫,守器承祧,永固百世,以貞萬國……”

禮部尚書讀完立皇太孫詔,將詔書送下城樓。李誨下跪,雙手高高舉起接過,向著皇帝行叩拜大禮。

接著,文武百官、禁衛儀軍,以及,參與獻俘的全部凱旋將士,從令狐恭、裴蕭元始,隨李誨一道,向著皇帝的方向行禮。

呼聲從廣場起,擴出皇宮城牆。丹鳳門外的將士跟著下跪山呼。聲浪又一波波地蔓延出去,臨街百姓紛紛跟從,加入了山呼的行列。

皇帝緩緩從城樓御座之上起身,立他身後一隅的絮雨悄然上來,扶住了他。待去,忽然她又轉頭,看了眼城樓下方。

廣場之上,正萬人齊拜,形同蟻聚。然而,在密密麻麻人群裡,她依然還是第一眼,便看到了那一道身影,昭昭朗朗,風猷如松。

他與身旁所有人一樣,本正俯首行禮,在她回首之時,如心有感應,慢慢抬頭,舉目望來。

萬眾之中,二人四目遙遙相接。

“你在看甚?”皇帝跟她停了下來,等了片刻,忽然發問。

“看我裴郎。”她低聲應。

皇帝一直緊抿著的唇角,微微動了一下。

在身後衝入雲霄般的此起彼伏的萬歲聲中,她扶著皇帝,下了城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