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之後,這具骸骨終於完全清理了出來。周圍火杖照明,只見骸骨的頭顱和身體貼牆,盤膝而坐,右臂垂放在地,左臂微微屈起,手掌應當是搭在膝上的,但如今指骨殘缺。

裴蕭元從一名宮衛手中接過火把,走到骸骨面前,蹲了下去,將火把舉到近前,目光從胸廓骨落到了左臂的殘指上,又端詳了片刻。接著,他將火把插到一旁,自己取了把匕首,繼續挖掘著左臂下方的泥層。很快,幾根朽落墜地的指骨從土裡顯露出來。他卻似乎並不滿意,又繼續挖。匕尖再次碰到硬物,掘出了一把長不過一掌的小刀似的刀具。

裴蕭元拈起,吹去其上佔附的泥土,翻看了片刻。刀體銅鏽斑斑,乍看,彷彿是件用來防身的小利器,在主人死前,還被緊緊握在手中。

他沉思了片刻,慢慢抬起頭,見周圍之人都屏著呼吸,正在看自己,便站了起來,正吩咐那個管事公公暫時勿挪骸骨,今夜先將其圍護起來,以防再遭野狸損毀,忽然,身後起了一陣輕悄的簌簌之聲。

他應聲轉頭,只見那具骸骨已是自行散開,瞬間解體,白骨紛紛墜落,眨眼之間,在原本坐的地方堆作了一堆亂骨,再也看不出半點的人形。

終究是腐朽太過了,關節處想必早只剩虛連,被起出來後,才片刻,便如此散掉。那顱骨更是骨碌碌地滾了過來,一直滾到裴蕭元的腳下,方停下,正面朝天,兩隻巨大的漆黑眼窩朝天,似望了過來。

周圍人起了一陣驚呼,隨即又陷入緘默。

一陣夜風吹過,荒草萋萋而動。

裴蕭元低了頭,望著腳前顱骨那兩個漆黑無底似的眼窩,緩緩地,他俯身,探臂去撿。

“駙馬勿碰!還是奴來!”楊在恩搶來阻止。

裴蕭元未停,已是取了顱骨走到那堆殘骨旁,輕輕放下,接著,命那管事宮監派人看守好這裡,自己用布將小刀包裹起來,又轉向楊在恩,正問公主人在何處,前方傳來一陣腳步聲,抬眼看見絮雨在隨駕的陪伴下,正往這邊走來。原來是她見他遲遲不歸,放心不下,便親自過來看個究竟。

他示意她止步勿近,自己到水盆前淨手,接著,快步朝她走去,將她引到了一個潔淨之地,將發現向她講了一遍。

絮雨聽完難免驚詫。沒想到當年的那個夜晚,在起火的大殿角落裡,竟真的還有一人。

只是不知,那人是來不及逃走的殿內執事、宮監、宮娥,或者,是和她一樣從外闖入的長安民眾?

還有,是在大殿坍塌前便已死在那個角落裡,還是一直活著,最後被煙火燻死在了殿中?

“此人臂長與我相當,骨頭粗壯,體型不似女子。”裴蕭元說道。

“從剛發現時的樣子看,他死前最後一刻,頭靠牆角,盤膝而坐,體態自然,並無掙扎或是扭曲之態,故若揣測無誤,不是死於煙燻或是火燒,而是在此之前,便已死去。”

“不過,我留意到遺骸胸前的肋骨處有傷裂的口子,在他生前,應受過刀劍之類的刃傷。另外,我還有一個發現。”

他將方才用布裹了的小刀取出,攤開展示給她。

“那人死的時候,左手應當握著這把小刀,垂放在了膝上,骨腐之後,漸被積土所埋。只是不知,此物是作防身之用,還是對他另有特殊意義,死前都仍捏在手裡不放……”

他看著絮雨,忽然停了下來,面露幾分不確定般的遲疑之色。

絮雨一直凝神在聽,見狀道:“你若還有話,但說無妨。”

裴蕭元點頭:“那我便再胡言幾句了。那人應當是在受傷後來的永安殿,坐在了角落裡。能做到這一點,應是在皇宮人空、而叛軍到來之前的那段時間。宮裡剩餘的普通人,那個時候,不是在逃命,便是趁亂搜刮財物,誰會去永安殿等死?嫮兒……”

“你還記得昨天阿公說過的一句話嗎?他說他有一種感覺,或者丁白崖早已死在了城破之時,並未離開過長安。你想,人人都在逃離,獨獨此人逆行來此,又如此死在了永安殿,事本就蹊蹺,而這座大殿之中,恰又有阿公嘔心瀝血、集畢生大成於一體的畫作……”

絮雨睫毛微微一抖,雙眸圓睜:“難道那人便是……”

她倏然扭頭,望向那發現遺骨的所在。

裴蕭元望著她輕聲道:“我也不敢肯定,只是胡亂猜想而已。阿公人還在長安,不如將這小刀送去,請他過目,看他是否認得——”

他話音未落,絮雨便已拽著他,掉頭朝外疾行而去。

二人連夜出宮,再次趕到青龍寺,見到了正與老僧對著如豆燈火在談佛論經的葉鍾離。

裴蕭元將永安殿廢墟下發現骸骨的事講了一遍,隨後,取出小刀,放在案上。

葉鍾離拿了起來,就著燭火翻看著。

“是左手拿的嗎?”他忽然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