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話音未落,方才並未走遠,得知動靜不對又回來的崔道嗣再也忍不住,自門外大步而入,朝著承平道:“大汗!千萬不可聽信此人之言!似李延這等亂臣,不過是跳樑小醜,蠅營狗苟,最多猖狂一時,怎可能奸計得逞?如今他說得再好聽,也不過是水中月鏡中花!況且,他許你如此好處,不知又許那何利陀為何!指不定到時候就等著你二人相爭,他漁翁得利!大汗萬萬不可上當!反觀裴家二郎,陷入如此絕境,竟也能安然脫困,這不是吉人天相,得上蒼相助,又是什麼?你在長安也曾居留多時,聖人英明神武,公主深明大義,極得人心,你不是不知,今非昔比,長安不是那麼好拿的!大汗你與二郎又是好友,你這就休兵止戈,我願當個中間人,回朝替你轉圜。你放心,朝廷一向懷德施仁,只要你真心悔悟,過往如何,一筆勾銷,朝廷絕不至於降罪——”

李猛神色極是陰沉,突然拔刀,朝崔道嗣當胸刺去,怒道:“你竟敢挑撥離間,大放厥詞!我這就先替大汗殺了你!”

崔道嗣眼睜睜看著那刀光朝著自己掠來,唬得不輕,躲又躲不開,正閉目待死,幸而此時,面門一陣風過,耳邊響起“鐺”的一道兵器相格之聲,睜開眼,見施咄拔刀,替他擋了李猛的刀。

“放肆!”施咄道,“他如今是我王帳之人,便是要殺,也輪不到你!”

李猛一怔,隨即收刀,垂頭請罪。

承平轉向崔道嗣,冷冷道:“你不是走了嗎?怎又回來了?我可不是你那好外甥,聽你囉嗦。你再多說一句,我便割了你舌!”

崔道嗣口唇一涼,登時閉口,頓了一頓,又連聲賠罪,說自己方才喝多了酒,胡言亂語,不知所云。

“大汗要是不怪……我,我這就真去休息了……”他陪著笑,小心地道。

承平蹙了蹙眉。崔道嗣知是許可,忙轉身退出,到了門外,擦去額頭冷汗,定了定還在砰砰亂跳的心,略略偷看一眼身後,便匆忙回往自己住的地方。

承平賜他的那個年輕侍妾自然也是狼庭女子,既作侍奉,也為監視。但女子性情柔順,又仰慕他的來歷和學識風度,更感激他體貼相待,房中不像別的男子那樣粗暴,遂死心塌地,一心相從,平常從不向人報告他的異常之舉。

人非草木,處這麼久,崔道嗣也不忍下狠手,等到半夜,待女人被他哄睡著,拿東西塞了她嘴,再用繩子綁住,狠下心腸不看她驚醒後流淚懇求的傷心模樣,改扮作狼庭之人,溜出門,在一個百戶的帶領下,繞開巡邏的崗哨,悄然來到了戍城的一扇偏門之外。

他此行北上,本帶了數百人馬,一番折騰,如今只剩十來個了。得到訊息,都已等在這裡。

他早就謀劃逃走,一直在物色合適的相幫之人,幾個月前,終於叫他遇到一個從前認識裴蕭元的百戶長,憑著口才搖鼓唇舌,說動對方,答應協助並護送自己逃走,去投奔他的外甥。本就打算近日擇時行動,今夜發生瞭如此多的事,那用青隼傳信之人,承平能瞞別人,怎逃得過他的觀察,斷定十有八九,應當就是外甥裴蕭元的信。然而從承平反應來看,顯然,他是要和聖朝為敵到底了。更不用說,加上李猛到來。

今夜再不逃回去,接下來兩軍真若交戰,自己會成外甥掣肘不說,更怕河西軍防備不全,到時再次腹背受敵。

崔道嗣目光掃了眼隨從,正待上馬出逃,突然目光一定,又看了一圈眾人,不禁後腦發涼,不詳之感驟然湧上心頭。

“小郎君呢?”

他問道。

月前,家主在狼庭裡遇到一個流浪“少年”,帶了回來,等洗乾淨臉,眾人認出來人身份,無不驚呆。家主對此更是煩惱,然而送又送不走,只能暫時以僕從身份將人藏在身邊,叮囑不可隨意走動。

今夜逃走,她那裡早早便通知了,當時她並無任何異樣,沉默以對。因她平常也是如此,眾人不以為異。

萬萬沒有想到,她竟沒有出來!

戍城的筵堂之中,承平將最後剩的幾名舞姬和侍從全部屏退,獨自仰在坐榻之上,閉目了良久,他睜眼轉面,盯著地上那一團捏皺的信。

他慢慢起身,探臂撿了回來,展開又看片刻,彷彿終於下定什麼決心似的倏然起了身,披上衣裳,待要邁步,又停下,回頭望了眼擱在案頭的刀,一把抓起,緊緊攥住,隨即大步而去。

子夜,他縱馬來到距黃沙戍數里外的一片荒坡腳下,下了馬,朝坡上走了段路。

慢慢地,他停了腳步。

塞外的寒月,靜靜照在黑夜裡的一片背陰坡腰之上,雪面泛著滑冷的銀光。

在銀光的盡頭裡,靜靜立著一道身影,彷彿已經來了很久。

“裴二,你膽子果然還是那麼大。你我已成死敵,你卻將你位置如實相告,你當真不怕我派人圍你?”

“怕與不怕,於我並無區別。這一趟我必須要來。”裴蕭元應道。

“你還尋我,到底何事?”承平撇了撇唇,“崔道嗣是在我這裡,我未傷他一分一毫。只要他別再唸叨我不愛聽的話,我便不會動他。你不會是想和他一樣,想來勸我投向朝廷的吧?倘若真的如此,我勸你不必多說,省得空費口舌。”

“李延是否派人再來聯絡你了?”裴蕭元忽然邁步,朝他緩緩走來,問道,靴履在這個萬籟俱寂的子夜時分,落在從未曾有人到過的這片積雪地,發出一道道低微卻又清晰的踏雪之聲。

承平沉默,沒有應答。

裴蕭元停在了距他數步外的對面。

“你可以不投朝廷,倘你不願,我絕不勉強。但聽我一句,不要再和李延再有任何的勾連。”月光落在他清冷的臉上,他凝視著對面的昔日好友,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