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晉等人無不被這一幕驚呆,生出如在夢中之感。

“他們跑了!他們跑了!”

正抱頭等死的青頭突然一跳三尺高。

“我就說!我是個大福星!今日虧的我來了!聖人都誇過我的!我能活到九十九!郎君你給公主的捷報裡,一定要記上我的功——”

一道流箭嗖地朝他當胸飛來。

何晉眼疾手快,撲了上去,將他撲倒在地。

這變故實是巨大,如從黑暗地獄,剎那轉入明光世界。

便如裴蕭元,亦是一時無法回神。他目露微微迷惘之色,似難以相信。他向著頭頂的天穹微微仰面,閉了閉目,靜立片刻,倏然睜眼,雙目已是恢復神光,猛地抬弓,朝著李猛射出一箭。

李猛亦是罕見的猛將,身手非一般人能比,倉促躍下高地,躲過第一箭,第二道箭又如閃電般射來。

他一把抓住近旁一個正掉頭逃跑的西蕃士兵,擋在身前,接著,縱身跳上一匹無主戰馬,俯身趴在馬背之上,回頭恨恨盯了裴蕭元一眼,疾馳而去。

一個月後,原州道恢復暢通,關於這一場戰事的報告,也終於完整地送抵朝廷。

那夜,趁西蕃軍慌亂撤退之際,大徹城裡的將士和城外聯合追擊,天明收兵,繳獲了大量西蕃軍營裡來不及帶走的輜重和口糧。先前的困境迎刃而解。隨後,仍由其餘人繼續守牢此城,裴蕭元則領一隊人馬,馬不停蹄,照著原來的計劃,向著河西趕赴而去。

算著時日,他應當已經抵達。

最後的決戰,即將到來。

第141章

初春,荒野裡依舊冰雪沃沃,但從遠方雪峰間吹來的風,已漸漸褪去刀劍般嚴酷的割膚之寒。積凍了一個嚴冬的大地正悄然等待鬆軟,以迎接又一回隱雷與驚蟄的到來。

黃沙戍的圍牆之外,在廣袤的野地裡,駐紮了密密麻麻數之不盡的氈帳,夜風颳過,狼幟獵獵起舞。

令狐恭主河西多年,除軍事之外,也經營邊軍屯田要務。此戍本是一處因屯田而慢慢形成的軍鎮,內中有一糧草庫。去年底在南北兩面受壓,最為艱難的時刻,出於集中兵力的戰略目的,決定放棄部分偏遠之地,以應對可能到來的最壞的可能。此地也在其中。

照計劃,是將全部糧草搬空再撤。但不料,阿史那南下的速度遠超預想,只搬了一半,兵馬便已抵達。守將在撤退前,放火焚燒糧庫。天不作美,下了一場雹雪,火勢自滅。便如此,剩半庫的糧草連同戍城,落入了阿史那之手。

他在佔領此地之後,或是為了休養兵馬,終於暫停,沒再繼續用兵,下令就地駐紮休整。

今夜,戍城裡的一間闊屋之中,火杖灼灼,熱意逼人,承平正與帳下一群將領狂歡作樂。在陣陣撲鼻的烤肉和酒香裡,袒露著大片雪白胸脯和肚皮的西域美貌舞姬們踏著激狂鼓點,在場中舞蹈助興。不絕的狂呼和大笑聲裡,喝得興起衣衫不整的承平忽然翻身下了坐榻,邁著踉蹌步伐,朝著近旁座中的一個官員走去。

那官員作聖朝人的打扮,與周圍那些此刻正都興致勃勃盯著場中舞女們看的眾人不同,他正襟危坐,目不斜視,格格不入。

“怎麼,這酒不合右相口味?我瞧你今晚就沒喝幾口。”

承平舉起手中持的一壺馬奶葡萄酒,自己仰頭,對著壺口灌了幾下,任酒液潺潺順著脖頸流下,隨即咣地一聲,將酒壺頓在那人面前的案上,另手順勢搭落他肩,笑吟吟地問。

這官員便是崔道嗣。

他此前出使北上,歷經艱辛,好不容易抵達,快要和令狐恭匯合之時,一場風雪,過後,完全迷失方向,只好憑感覺前行,等發現方向不對,隊伍已入狼庭。當時身邊人逃的逃,散的散,只剩十來個親信了,又缺衣少食,掉頭便是死路,無奈之下,硬著頭皮去找距離最近的一個酋王。那酋王當時本已投靠承平。他到後,憑著姓氏和滿腹經學,在王帳裡引經據典,許之以利,憑著三寸不爛之舌,竟將對方勸得心悅誠服,當場便決定帶著族人和兵馬遷帳,投效聖朝。

就在他高高興興領著人馬掉頭回往河西之時,沒想到,遭遇承平兵馬伏擊,逃脫不及,當場成了俘虜。

這是差不多一年前的舊事了。

被俘之後,承平便逼他擔任右相,否則便要殺他。刀斧之下,崔道嗣只得答應下來,就這樣搖身一變成了右相,做起各種制定旨敕起草表章的事。

他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不但保住了命,竟混得還算不錯,王庭里人人都知他是聖朝來的高姓名臣,大汗帳中的得力之人,碰見了,不敢不敬。然而承平野心之大,又何止做到可汗,在他後方穩固之後,便發兵南下,將崔道嗣也帶在了軍中。

似這等場合,往常他能拒則拒,實在拒不了,捏著鼻子過來枯坐,勉強應對罷了,又豈肯自降身份,真的和這些蠻夷同樂。

今夜更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