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無須再說!退下去!”

他低低叱聲,自己也摸索著緩緩側靠下去,閉了目,背對身後之人,再不發半聲言語。

裴蕭元依舊正跪在地。

他緩緩抬頭,凝目於面前這道如殘冬日暮遠山峰巒的枯瘦背影,望了許久。

“陛下。”他忽然開了口。

“您號稱聖人,您的功業,有目共睹,就連臣的伯父,對陛下亦是推崇有加,稱陛下為中興之主。不但如此,陛下您也可稱是仁主,竟容留罪□□兒老小在長安,甚至允許他們在皇家果園中做事,得一瓦覆頂,不至於餓死。古往今來,何時見過罪人親屬能得君王如此寬恕的優待?臣在第一次去看他們時,聽到的,不是他們的怨恨和詛咒,而是惶恐,還有,對朝廷、對陛下您的感恩。流放之地,那才是他們原本的歸宿。”

“陛下,您的天威和在萬民當中的英主之名,早已如日月披澤,萬物崇拜。為一群多年之前為國戰死的人正名,還他們以應當有的名譽,並不會玷辱到陛下您半分的英名。”

“臣再次叩請陛下,給他們一個交待,讓亡靈獲得當有的尊重,令早日安息,不是繼續等著將來某日。”

“他們已在地下快二十年了!”

他深深叩首,觸額在地。

隨他話音落下,夜殿之中再次沉寂了下去。

起初,皇帝那側臥的背影紋絲不動。“你是在教朕做事?”忽然,皇帝冰冷的聲音發自他的頭頂。

裴蕭元抬頭,看見皇帝翻身坐起,面向著自己,臉容已是陰雲密佈。

“臣不敢。”

“身為人子,此為臣應當為父所發之聲。身為人臣,此亦是臣之令範,當進言竭意。倘若臣僥倖不曾說錯,請陛下納之,則臣再無別求,感恩不盡。倘若是臣受人矇蔽,向陛下發出如此狺狺犬吠之言,陛下實有不得已之苦衷,則請陛下教正。臣願將方才狂言一字字吞回腹中,匍匐陛下腳前認錯,粉身碎骨,任由處置!”

皇帝發出了一道嗓音啞啞的極是怪異的笑聲。

“朕還是低估了你的膽量。你這是明目張膽,逼迫起朕來了?”

“臣不敢。”裴蕭元應。

“你有什麼不敢?”怪笑聲裡,皇帝點頭。

“人子!人臣!你考慮得果然面面周到!那麼朕問你,你今夜來此,將你另外一個身份又放在了哪裡?朕對你一忍再忍,倘若不是嫮兒的緣故,你以為你此刻還能在此說話?”

“臣不過一戴罪之人,傖荒武夫,蒙公主垂青,是臣莫大之幸。臣死,來生報公主恩義。若僥倖活,則無論將來如何,必秉守臣曾對陛下許過的諾,竭盡全力,護公主一生,直至臣亡之日。”

在沉默了片刻之後,他道。

在一陣越來越是粗重的喘息聲裡,皇帝慢慢抬起眼,完全地睜開了他那一雙原本始終微垂的眼目。

這雙目蒙翳,然而此刻,眼眶中卻兇光爍動,如萬箭齊發,全部撲向對面之人。

“裴蕭元,你有膽再給朕說一遍!朕沒聽錯吧?你竟已想好,不要朕的嫮兒?”

“你敢不要朕的嫮兒!”皇帝嘎聲,重複了一遍。

裴蕭元閉了閉目,最後,深深俯伏在了皇帝的腳前。

“臣知臣今夜來,便是死罪,何來資格再敢覬覦天家公主。”

一陣死寂。

“朕的女兒,她不需要你來保護!”

突然,伴著一道獅吼象鳴般的憤怒咆哮之聲,皇帝猛地一掌,重重拍在榻上。在吼聲衝上殿穹撞著殿隅所發出的嗡嗡不絕的迴音聲裡,他整個人暴怒而起,從榻上翻滾而下,不料,一腳踩踏住一片掛落在地的衣角,登時失了平衡,站立不住,人朝前撲去。

近前便是御案,四方的案角和稜邊,堅硬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