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雨行出大殿,正待離去,身後傳來腳步之聲。

“公主留步!”

周鶴追了上來,也不說話,先是下跪叩首,絮雨見他分明應是另外有事要說,卻又吞吞吐吐,滿是難以啟齒之態,便笑道:“你還有別事?說便是了。”

周鶴再次叩拜,直起身後,這一回,似終於下定了決心,道:“我雖出身於畫師之家,但從小熟讀經書,立志入仕報國。早年也以鄉貢的身份參與過幾回考試,奈何回回落第。後來我留在長安以畫餬口,只要得閒,必繼續鑽研學問,提升文章,不敢有半分懈怠。”

“公主方才破格提拔我做畫直,叫我感激之餘,極是惶恐。我也知以我資歷,實在難以擔當如此重任,懇求公主收回成命。另外,明年開春常科在即,我為作畫,錯過了今秋的貢院錄名。公主倘若當真覺著我還有幾分用處,可否懇請公主,為我出具一封文解,舉我入試?”

他小心翼翼地說完,隨即鄭重叩首。

“公主是我命中極大的貴人,此前便已對我處處提攜。沒有公主,何來今日之我!這回倘若得蒙公主再賜文解,叫我能夠參與明年春的考試,日後,我若僥倖榜上有名,必效忠公主,結草銜環,以報公主大恩大德!”

原來他意不在畫,而是入仕為官。

短暫一陣意外過後,絮雨很快也就明瞭了。畫師官職再如何升,也是雜官,怎比得過以進士而晉身的仕官?仕官是將來能登閣拜相做天子宰輔的人。

但,朝廷每年的進士科舉錄取名額極少,舉國士子參考,也不過遴選二三十人而已,想要雁塔題名、於牡丹宴上得一席位,難度可想而知。

倘若照他所求,為他出具文解,保舉參試,其實便相當於直接向主考官舉薦他上榜。以她身份,既開了口,無論考官是誰,想來總是要給她幾分面子的。

這於其他士子而言,未免不公。

見她沉吟,周鶴急忙又道:“公主若是不信我的文章,待我回去整理一些,無論帖經、墨義,亦或策問,雜文,皆可獻上,請公主過目之後,再作定奪。”

絮雨思忖一番,隨即笑道:“不必了。我記得當初第一次去崇仁坊旅館尋你時,便看到你房中有不少詩文稿。你身處逆境,尚不忘報國,我很欣賞,我也信你才學,但你所提的文解,恐怕有些不便。不過——”

她頓了一下。

“你既已錯過,再等一年如何?我可以薦你先入國子監,你在裡面再準備一番,到明年,若成績優異,便能以生徒身份參考,到時名正言順,以你的才學,上榜也非難事。你意下如何?”

周鶴也不知是失望還是意外,聽了,愣怔了片刻,匆匆下拜:“草民明白了。多謝公主安排。草民……極是願意……”

絮雨頷首:“那就如此說定。”

當天晚上,待她出宮回到永寧宅時,闔宅出動來迎,人人興高采烈。

賀氏看到她,更是欣喜得眼眶發紅,險些當場落淚。

禁苑出事,她回來過一趟,隨後入了宮,接著,便再也沒有露面。

時隔這麼久,這是她第一次回永寧宅。

之前這快兩個月的時間裡,她人一直在宮中。而駙馬則因捲入康王一案,被軟禁在府邸的一間獨院裡,日常除遞送飯食,連家中下人也不許見面。到處都是公主將要和他脫離關係的流言。賀氏為此整日擔憂。隨後,就在數日前,駙馬忽然領著青頭悄然出去了一趟,也不知去了哪裡,幾天前才回來。

所幸,這一趟從外面回來後,那些監視的人便消失了,他好像也沒事了,官復原職,但每天早出晚歸,一句話也無。而公主依然不曾回。

若不是青頭悄悄告訴賀氏,說公主這幾日應當就會回來,賀氏當真急得想去東都找老家主問主意了。

今夜終於等到公主,賀氏領著人行完禮,略一打量,便發現公主看起來人消瘦了不少,燈光下,臉色也顯蒼白,帶著幾分氣血不足的樣子,心疼不已,急忙引她入了寢堂。

這幾日,為隨時迎接公主,這邊寢堂裡一直燒著暖爐。她將絮雨請到爐邊一張鋪著毛褥的榻上坐定,叫侍女送來熱茶,又問她想吃什麼,說自己這就去給她做。

在宮中住了快兩個月,每天忙著侍奉阿耶,代他處置事務轉達政令,宮室空闊而冷寞,身邊往來的,盡是些走路都習慣放輕腳步的謹小慎微的宮。今夜忽然回到這裡,明亮的燈火,熱烘烘的火爐,周圍全是充滿歡喜的笑臉。絮雨心下不覺也跟著變得暖了起來。

她笑說自己在宮中已用過飯,叫賀氏不必忙碌。賀氏端詳了下她的臉,又搖頭,說她瘦了不少,讓她稍等,自己去給她燉八珍湯。

“……公主先歇一會兒。八珍湯需慢火細熬,從前我常做給崔娘子吃,最適合婦人家補血養顏之用。記得那會兒小郎君才五六歲,原本也愛吃,後來也是怪我,多嘴了一句,說是給婦人養顏用的,他聽到了,不管怎麼哄,再也不肯吃了……”

賀氏想起多年前的舊事,隨口說了幾句,眉眼裡全是淡淡笑意。

“等做好了,正好用作宵夜。”

賀氏吩咐燭兒等人好好服侍公主,自己就要出去,又道:“駙馬昨晚回來很遲,我問他,他說衙署有事。今夜想必也是不知公主會回。我這吩咐青頭去叫他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