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不要去!”他低聲懇求。

“倘若公主真的已經想好,惟有立刻取仇敵的性命,方能洩去你心中的苦恨,我定幫你。我會為你拔刀,將刀親手放在你的手中。若是公主覺得髒手,那就由我來,我來剖心肝,挖腹腸,只要公主能得痛快。但如果,公主也知此刻並非動手的時候,只是因了憤怒而去,那就求公主聽我的,暫時勿去。”

“此刻去了,除了令仇者看到公主的悲痛之外,並無任何益處。”

“請公主再忍些時候。快了!我向公主保證!”他凝重地,一字一句地說道。

絮雨望了他片刻,面上露出一縷笑容。

“裴郎君你誤會了。”她開口,看去已和平常無甚兩樣了。

“方才是我不好,竟然拿你撒氣。請裴郎君勿怪。也多謝你將事告訴我。我已無事。你更不用擔心我——”

此時幾點暮雨終於迫不及待,急急地砸穿了二人頭頂的柏樹梢冠,砸落在她臉上。

她抬頭望一眼天色。

“天要黑了,該出宮回去了。”她道。

入秋後白晝漸短。二人出宮回到永寧宅時,天已黑透,宅中有人的各屋早已掌燈。裴蕭元始終暗暗留意著她,觀她言語行動,發現果然和平常一樣。用了飯,她看著胡太醫為他檢傷換藥後離去,又和賀氏商議了些明日和他出門的計劃,崔府、寧王府兩家要走一趟。最後,在二人各自更衣完畢,入房預備休息前,她又和他講了白天在宮中時長公主託她轉的話。

“此事你若方便有機會,便出言提醒一下。若是覺得為難,便當沒說,也是無妨的。姑母那裡,我也並未一口答應要將承平說服。”她坐在妝鏡前,背對著裴蕭元,手裡拿一隻犀梳,一面慢慢梳著垂放下來的烏黑青絲,一邊閒談似地說道。

裴蕭元望見鏡中的她神色輕鬆,面容含笑,至此,終於徹底地放下了心。

應是他多心了。正如她此前留給他的一貫的印象,她是大方、聰慧而得體的。傍晚這一件偶然發生的給她帶去極大困擾和苦痛的事,在經歷過那一陣短暫的情緒失控之後,她應確實是放下了。

有了昨夜為開端,這一夜二人的同床分衾也進行得十分順利,並無過多曲折。唯一一點,便是裴蕭元認為自己身體已無問題,仍臥她內側,叫他極是不慣。她卻堅持要睡外側。

裴蕭元爭不過她,只能作罷。

外面正下著入秋後的第一場夜雨,涼風冷雨,庭院中紅葉溼覆青苔。屋內,燈火漸暗。

在她落帳睡下後,應是白日疲倦所致,很快便閉目,背對著他睡著了。

藥力漸漸襲來,裴蕭元卻有些捨不得就這麼睡去。他悄然睜眼,偏臉向外,藉著透入帳內的昏燈燭影,在耳畔那不絕的雨打瓦簷聲中,望著她安靜的背影。

也不知滴漏幾許,屋外風稍急,夜雨轉驟,不停喧動窗後一叢青竹。

在侵夢的陣陣秋聲裡,裴蕭元倏然醒來,復睜開眼目,下意識反應,便是再次轉臉望向身畔。

她蓋的那一幅被衾,正堆浪似的凌亂散在床隅之中。身邊空蕩蕩的,不見了她人。

裴蕭元心一懸,倏然坐起探身出來,舉臂掀開床帳,朝外望了一眼。

寢閣內夜燈低燃,那一面珍珠簾靜悄悄掛落,紋風不動。

她不在,床前亦不見她鞋。裴蕭元急忙下了床榻,胡亂披衣尋著走了出去,開啟門,叫來一名今夜值夜的婢婦,問公主,方知她出了紫明院,當時吩咐勿擾駙馬、賀氏或任何人,只叫了楊在恩。

不安自心中升起。裴蕭元入內匆匆穿好衣裳,立刻去到門房處,詢問了一番,被告知公主出府了,車也沒用,徑直騎馬,更沒說要去哪裡。

“幾時出的門?”

“已有些時候了。當時快敲三更鼓。”門房恭聲應。

裴蕭元轉面,眺望那夜雨不絕的長安夜空,人在門房前的屋簷下定立了片刻,忽然,他的心中閃過一個念頭,再無半點耽擱,戴上氈帽,披了蓑衣,騎上金烏騅,冒雨向著城東疾馳而去。

是夜雨水淋漓,金吾衛的夜禁卻未有半分鬆懈。一路遇到幾撥巡夜的武候,當中有一撥告訴他,三更時分,遇到過宮中內侍楊在恩帶著兩名侍衛出來,另有一人同行,那人披油衣,戴雨笠,不知是為何人,但因楊在恩的緣故,也未敢多問,一行人騎馬是朝延興門去了。

裴蕭元趕到延興門,問守夜門的衛士,果然,楊在恩帶了人,出城去了。

裴蕭元縱馬奔出城門,趕到那一片荒郊亂葬崗。

黑穹壓頂,星月隱沒,野地雨借風勢,更滂沱如注。用來照明的挑在金烏騅前方的一盞牛皮燈籠經不住這風雨,已被打滅,雨水早也漫灌入了他腳上的靴靿。他循著記憶,來到了此前他曾到過的崗地,在周圍尋了一遍,並不見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