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天已大亮,精舍內依舊四面封閉,不見天光,只以燭火照明,充滿苦藥之味,裡面也沒有旁人,只皇帝一個。他穿著中衣,躺在最內的一張榻上,額前貼著只鎮神的藥包,閉著目,人一動不動,只發出幾道輕微的□□之聲。

在絮雨幼年的記憶裡,她的阿耶如天神般威風凜凜,是一個強硬的漢子。她何曾見過他如此虛弱無力的模樣,奔到榻前問他怎樣。只見皇帝吃力地睜開眼,看清是她,立刻停下□□,但表情看去,卻似比方才更加痛苦了。

絮雨一時心疼無比,慌忙問道:“阿耶你怎樣?你哪裡痛?是胸前嗎?”

她知皇帝舊傷在胸,是箭矢所留。

“不止那裡……全身都痛……”皇帝閉著眼,哼哼唧唧地道。

絮雨想到自己小時候摔倒,總是要拼命地哭,彷彿哭得越大聲,疼痛就越能減輕些。急忙道:“阿耶你疼就哼出來,不要忍。”說完轉頭就要叫太醫,卻聽皇帝有氣沒力地說:“阿耶不要看見他們了……看見就來氣……能治好病,早就好了,還用等到現在,叫阿耶整天半死不活地熬著……”

絮雨被這話激得登時紅了眼,勸:“方才趙伴當說阿耶又要吃丹丸。阿耶你要忍忍。丹丸真的不能再吃了。太醫們的藥再好,也要阿耶你配合才行,多些耐心。阿耶你一向這樣,有病不看,硬是拖著,如今把身體弄壞,又怪起太醫無用。阿耶你要是有個不好……”

她再也忍不住了,晶瑩的淚奪眶而出,一頓,怕被看見,急忙低頭擦淚。

並不想在這種時候哭,然而眼淚卻越擦越多,忽然此時,聽到皇帝哎哎了兩聲:“阿耶好像好了些?沒那麼痛了……”

她抬眼,見皇帝已睜開眼在看著自己,瞧去,他面上的痛苦之色果然輕淡許多。

“真的好了些嗎?”絮雨依舊不放心。

胡太醫精通針灸,能用針法減輕些痛楚。若是疼痛減到可以忍受的程度,再有她在旁監督著,阿耶應當慢慢就能戒掉一發病就用丹丸止痛的習慣了。

“胡太醫他就在外面,我叫他來!給阿耶再看看——”說完抹了下眼,轉身匆匆朝外走去。

“不用不用!”

皇帝聞言面色微變,一下坐了起來,探身抬手攔著絮雨。

絮雨被皇帝拽住,停步轉頭看去。只見皇帝一把拿掉額上貼的藥包,甩開了,自己人也跟著坐了起來,笑呵呵地道:“阿耶真的不痛了!全好了!不用叫胡太醫!”

轉眼,他就從奄奄一息的模樣裡恢復了過來。絮雨放心之餘,未免詫異,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只見皇帝忽然又皺起眉,自己抓住了榻沿,作勢慢慢躺下,口裡道:“好像還是有點暈……嫮兒你扶一下阿耶……”

此刻絮雨心裡已經雪亮,氣得不行,一把擦去自己面上還殘帶著的淚痕,惱道:“阿耶你這是作甚?你當自己才三歲嗎?”

皇帝昨夜身體不適是真,折騰了一夜,才緩回來。早上得知女兒平安歸來,鬆氣之餘,思忖她昨夜質問的事,又頗覺煩惱,怕她回來還是不依不饒,這才裝病,想以此矇混過關。

此刻見被識破,老臉一熱,幸好此殿只有昏光,料女兒也看不清,強作鎮定:“你一生氣就跑得不見人,叫阿耶怎麼放得下心?昨晚疼了一夜,哪裡作假?不信你問你的好伴當去!”

絮雨看著面前的皇帝,衣裳發皺,頭髮鬍子亂蓬蓬的,哪還有半點帝王的威儀?氣惱之餘,心裡又覺他有幾分可憐,想了想,終於還是忍氣,決定不和他計較,繃著面道:“方才趙伴當說你藥也沒吃。”

皇帝覺察女兒口氣緩了下來,忙道:“這就吃。端進來。”

絮雨走出去。趙中芳正等在精舍外,聽到絮雨說皇帝已無大礙,要吃藥了,鬆一口氣,便叫太醫們回去,又送來一直溫著的藥。

絮雨端入,皇帝喝了。趙中芳再叫宮監抬來一張食案,等宮監退下,笑容滿面地道:“公主早膳應也沒用吧?就陪陛下一道用些小食。”

案上食物不多,但精潔可口,兩樣粥品,一甜一鹹,甜為杏仁粥,鹹為魚羊粥,還有兩盤糕點,幾種鮮蔬並果子。都是絮雨小時候在定王府裡喜歡吃的東西。

皇帝自己起身,坐到食案前,卻不動箸,只望著絮雨。

她遲疑了下,在一旁趙中芳期待的目光之中,終於,慢慢走了過去,陪坐下來。

趙中芳上來服侍。父女各不說話,吃了這一頓多年之後再次同案的早飯。飯畢漱口,撤案下去,絮雨走去,滅了燭火,將帷帳一一束起,再開窗通風。

趙中芳此時捧著梳鏡走來,為皇帝淨面梳頭。

絮雨在旁靜靜看著。皇帝靠坐在榻上,眼目半垂。

畢竟年已半百,應是昨夜折騰了一夜的緣故,此刻他的面上顯露出了淡淡倦意。看著,看著,她也不知怎的,走了上去,示意趙中芳將梳子遞來。

趙中芳起初一怔,但很快會意,歡喜不已,急忙奉上犀梳。

絮雨輕輕登上坐榻,跪坐在皇帝身邊,為他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