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陸吾司設衙的第一天,他們便收到上令,六品之下的全部人員,不分左右,隨時隨地,皆受陸吾司的直接呼叫。

可以說,面前的這位年輕武官就是他們的最高上司。而像這一隊負責輪班夜巡的武候和騎卒,則是金吾衛中地位最為低下的階層,做的事也最為辛苦。

比起普通人,他們的出身自然要好,但大多也只來自底層官吏或是良家子,平常絕少能有機會接近像裴蕭元這樣地位的官員,此刻卻意外得以面對面,怎不驚喜,全都上來拜見,紛紛自報家門。

裴蕭元上任數日,開衙立署,雖有大將軍韓克讓全力支援,雜事依舊不少,加上職責所繫,他還需儘快熟悉各坊情況,如居民戶口、各坊旅館邸店的數量、寺觀和祅祠、波斯寺等的分佈以及遍佈全城的數量近千的武候鋪,事情千頭萬緒。

雖然幼時曾經居留長安,但這麼多年過去,如今回來,許多地方歷經戰毀和修復,早已樣貌大變,熟悉起來也要費些時間。今晚便是剛從城西夜巡歸來,路過近旁,聽到動靜繞來,將那逃跑之人擋下。

裴蕭元頷首回應,目光轉向那個剛被他攔下的正趴地瑟瑟發抖的人。

隊正上去就是一腳,叱罵為何逃竄,是否奸賊細作。那人不住磕頭,稱自己是廬州來的,初來乍到,目的是為投親,傍晚才到的京城,還沒找到親戚,隨身的錢袋連同過所便被竊賊偷走,又聽到街上鼓聲陣陣,行人腳步匆忙,起初茫然不覺,後來感覺不對,向人打聽了下,方知京中入夜宵禁,再想找地安身,已是來不及了,眼見街道兩旁坊門悉數緊閉,天黑下來,道上竟只剩他一人,實在無處容身了,最後尋到路邊一道乾涸的水溝躲了起來,誰知方才又被發現,害怕會被抓起來,這才拼命逃跑。

求告間,他行囊早被翻了個遍。

“小人真的不是奸人!過所是被偷了,小人真的是廬州來的!路上走了幾個月,昨日傍晚才到,求軍爺們饒命!”

顯然這應該確實就是一個外地剛到錯過暮鼓而被留在長安外街上的倒黴蛋。這樣的事並不稀奇,幾乎每天都會發生。有經驗的武候,對全長安入夜後哪裡最能藏人也是瞭如指掌。

平常若遇這樣的情形,執法可寬可嚴,查明沒有大的問題,訓斥幾句或者藉機勒索幾個錢,也就放過了。最近卻因大將軍下過嚴令,不得放走任何可疑之人,此人沒有可以證明身份的過所,新任的陸吾司掌司又在眼前,這隊正簡直恨不得把人當場變為奸細邀功才好,又踢一腳,斥道:“心裡沒鬼,你跑什麼跑!方才叫你停,你還跑得更快!若不是你走運,遇到裴司丞,早就一箭射翻了你!照律先笞二十,再投監審問,萬一是個奸賊!”

那人嚇得魂飛魄散,眼淚汪汪,不住磕頭求饒,也是無用,早被那些想在新上司面前表現的如狼似虎的武候拖到路邊捱打去了。

裴蕭元聽到那人發出的哀嚎之聲,不知怎的,思緒又縈繫到了認識的另外一個人的身上。

她也曾在廬州居住,常年行走在外。不知今夜人在哪裡,是否已經回了。

若在他鄉陌路遭逢意外,會不會也受到如此對待……

“罷了!”

裴蕭元出聲阻止。

此時那人已被打了六七下,武候聞聲停止施刑。

“今夜帶回去,暫時押著,明日核對其親戚住所,若是無誤,放了便是。”

他吩咐了一聲。

隊正急忙應是。

裴蕭元望著對方:“你方才說你姓曹是吧?巡夜頗為仔細,藏在溝下之人也能發現,很是不錯,我記下你了。”

這隊正欣喜不已:“多謝司丞誇獎!不是我誇口,全長安一百零八坊,哪裡能藏人,沒有我不知道的!日後若有能效力的地方,司丞儘管吩咐,便是刀山火海,卑職也絕不皺眉!”

裴蕭元頷首,再勉勵幾句,轉馬離去。

此時夜已三更。他遣散同行之人,獨自回往住的地方。

長安深夜此刻,惟見空月泛泛。

他獨自騎馬走在寬闊的街道之上,心緒一時滿湧出許多的繁雜之念。

不知何晉那邊尋人是否已有新的進展。

葉女是一定要找到的。在沒有她的確切下落之前,他將不得安寧。這是他的責任所在。

還有伯父裴冀,不知他如今走到什麼地方了,應當快要抵達東都。

皇帝此番如此安排,全部的意圖是什麼,他不敢說洞悉,但卻十分清楚,將他抬上如今的位置,利用他做其爪牙,卻又不放心他。將他伯父裴冀調來,名為代替病歸的寧王,擔任東都留守,看似地位清貴再得重用,實可作為彈壓他的人質。不但如此,此舉還能防範裴冀與景升太子餘黨聯結的可能,可謂一舉兩得。

此行出發前的那個晚上,裴冀曾對他談及過去幾年裡數次上表辭官卻始終不得回應一事,當時他還不解,以為或許是皇帝徹底遺忘了那個被貶到邊地的老臣。如今看來,應是皇帝早在幾年前就已有著如此謀劃,所以才一直壓著沒有放人。